清晨,宜萱從沉睡中醒來,推開窗戶,意外地發現窗外飄灑著小雪。江南的冬天竟然也會有雪,這雪輕盈得像是春天裡的柳絮,細膩而柔和。她的思緒不禁飄向了遠方,想象著北國的雪景。然而,當她試圖回憶飄雪的慶親王府時,記憶卻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已臉上多了兩道冰涼的淚痕。不遠處,有人似乎在注視著她。她轉身望去,只見兩道深邃的眸子正靜靜地看著她。那是靜霆,他的話語冷漠而公式化,彷彿沒有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穆家家規甚嚴,每日的請安是免不了的,你以後要多多習慣。”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讓宜萱感到一陣寒意。

宜萱點點頭,她明白這個道理。在這個陌生的穆家,她必須學會適應。她的陪嫁丫鬟貝兒端著洗臉水走了進來,催促著她去給老爺夫人敬早茶。宜萱接過毛巾,遞給靜霆,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淡淡地說:“穆家只是普通人家,在這裡沒有格格,以後在人前不要再用這種稱謂。”

宜萱心中一顫,她知道這個封號已經隨著大清的滅亡而消失。她低頭稱是,心中卻湧起一股莫名的哀傷。貝兒卻不滿地撅起了嘴,她認為格格就是格格,永遠都是。宜萱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靜霆身後走出了房門。

穆家的主祠堂寬敞而莊嚴,幾根漆紅木柱擎起高高的屋頂,正中掛著“千古流芳”的金匾。眾人依次落座後,宜萱跪在地上一杯一杯地給長輩敬茶。她的美麗和靜謐讓堂上的人都驚歎不已,彷彿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然而,靜霆卻顯得不耐煩,他一向不喜歡這些繁瑣的禮節。

穆季鴻終於慢悠悠地開了口:“靜霆,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再像以前那麼任意妄為了。我和載渙兄是至交,現在他把宜萱交給我們,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靜霆低頭應道:“是。”宜萱站在他身旁,暗自打量堂上各人。她發現穆家的關係微妙而複雜,每個人的神情都隱藏著深深的算計和慾望。

大堂正中坐著的是穆老太爺,他兩年前中風後便半身不遂,今天也被人推著坐在了祠堂正中位座。穆季鴻是長子,身旁有穆夫人陳氏和穆姨太魏氏;穆季籌是次子,身旁是二夫人梁氏;穆季淵是七子,看上去和靜霆他們倒像是一輩人,身旁坐著小夫人林氏,看起來年輕新潮。靜霆這一輩子嗣不多,陳氏出靜為、靜霆,魏氏出靜哲,梁氏出靜之、靜棠。最大的靜為已三十一歲,帶著前妻留下的女兒穆雨桐,最小的靜棠只有十歲。

好不容易走完程式,靜霆便以公事為名試圖離開。季鴻有些氣惱地問他什麼公事,靜霆卻不言語,神色堅定。宜萱見狀,輕聲對陳氏說:“娘,有您帶著我就足夠了,讓他忙吧。”她的話既顯出了對婆婆的恭順,又體恤了丈夫,讓堂上的人都對她刮目相看。然而,靜露卻對她投來不滿的一瞥,她知道宜萱的這番話並不會改變什麼。

穆季鴻揮揮手讓靜霆離開,靜為也請求離開。宜萱知道穆家許多生意都靠靜為打理,他是長孫,也是唯一安分而有才幹的繼承人。靜為剛三十一歲,和靜霆相似的線條卻勾勒出另一番性情,他看上去不善言不計較,很安於現狀的樣子,但那份恭順很膚淺,好像是浮在面上的,一碰就會被碰掉。季鴻讓靜為帶著雨桐離開大堂,宜萱注意到雨桐請安時大多數人都愛理不理的樣子。她純真而又帶著羞澀的笑讓人打心眼裡喜歡,如此水靈的一個孩子,在穆家這個男丁過剩的環境裡,為何會有這種境遇?

靜之磨蹭了半刻也起身告辭,他說要和同學一起研習古文。二老爺穆季籌瞪了兒子一眼,對這個經常和靜霆混在一起的兒子很不滿。宜萱看著那個臉上浮起紅霞的俊俏丫環,心下了然。僅僅入門後第一次請安,她就將穆家的微妙關係和暗湧潮汐盡收眼底。她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但在複雜的家庭中生活多年,很多東西她心知肚明。

“萱兒,隨我走走。”穆陳氏輕挽著宜萱的臂彎,兩人緩緩步出堂屋,其餘女眷魚貫而出。雪後的庭院,銀裝素裹,一片寧靜祥和。

“夫人,路滑,我陪您。”一個小丫環怯生生地靠近,正是之前滿臉通紅的那個。七夫人輕哼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我們自家聊天,你湊什麼熱鬧。”

穆陳氏微微蹙眉,隨即緩和了語氣對那丫環道:“枕雲,你回屋吧,有宜萱在,不必擔心。”說罷,她含笑看著宜萱,眼中滿是信任與期待。

枕雲似乎有些不甘,但還是遞上了手中的貂皮披風:“那夫人把披風帶上吧。”宜萱微笑著接過,給枕雲一個安撫的眼神,那丫環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宜萱回頭示意貝兒不必跟隨,自已獨自陪伴穆陳氏。兩人漫步在庭院中,穆陳氏開始介紹穆府的佈局。東西南北四苑分別住著穆家的幾個小輩,靜棠因年紀尚小,仍與二姨太同住。穆老太爺和穆季鴻一輩則各有自已的庭院。

宜萱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的心思早已被眼前的雪景吸引。江南的雪,雖不如北國那般磅礴大氣,卻自有其細膩溫婉之美。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讓她感到似曾相識。曾經的慶親王府,雖比這裡更加宏偉壯觀,但同樣透露著繁華中的一絲蕭瑟。

“萱兒,你阿瑪身體可好?”穆陳氏關切地問道。

“還好,如今沒什麼可操勞的,又有額娘在身旁照料,身子無大礙。”宜萱回答道。

“你額娘真是個尊貴高雅的人,我早年見過她幾次,便印象深刻。”穆陳氏感嘆道。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其實早就習慣了。”宜萱輕嘆一聲,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兩人又聊了些家常,穆陳氏突然笑道:“對了,你還記得嗎?你在襁褓中的時候,我就抱過你。”

宜萱一愣,隨即笑道:“我記得七歲那年,娘您來京城的時候,也抱過我的。”

“對啊,對啊,一晃又十幾年了。”穆陳氏感嘆道,眼中閃過一絲追憶。

一陣冬風吹過,宜萱開啟手中的披風,輕輕為穆陳氏披上。這一動作嫻熟而體貼,透露出她對長輩的尊敬與關愛。穆陳氏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對你額娘也一定是這樣體貼吧?”

宜萱靦腆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心中明白,無論身在何處,對長輩的孝敬與關愛都是不變的。

兩人繼續前行,不遠處是一片荷塘。此刻的荷塘已是一片蕭瑟,水面上漂浮著殘枝敗葉。但在宜萱的眼中,這卻是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土地。明年夏天,這裡定會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那些看似枯萎的植物會重新煥發生機,綻放出絢爛的光彩。

“前面就是記賬司了。”穆陳氏指著長廊盡頭的大廳說道。這裡是掌管穆府家事的地方,穆家在南京富甲一方,名下產業眾多,所有進賬出賬都在這裡統一管理。穆陳氏作為長媳婦,一直管理家事,七夫人雖讀過幾年洋學堂,平時也在此幫忙。

宜萱看著這座莊嚴的大廳,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敬意。她知道,這裡不僅僅是管理家事的地方,更是穆家權力的象徵。而她,即將成為這裡的一份子,參與到穆家的管理中來。

“萱兒,你在家上過學堂吧?”穆陳氏突然問道。

“哦,小時候阿瑪請過老師到府裡教學,那時候學過一點,粗通文墨罷了。”宜萱謙虛地回答道。她心中清楚,自已受過的教育遠非一般私塾學堂能比,但她不想過於張揚。

“那好,以後你也來幫我吧。”穆陳氏說道。

七夫人一驚,有些不滿地喊道:“大嫂——”卻被穆陳氏犀利的眼光頂了回去。宜萱沒有推辭,她知道這是穆家對她的信任與認可,也是她立足穆家的重要一步。

按禮節來說,她應該故意謙讓一會兒,以減輕其他女眷的妒恨心理。但她沒有這樣做,她很清楚這種委任的含義。一是為了回報親王府當年的恩情,給她一個在穆家立足的地位;二是為了鞏固穆季鴻這一方的勢力;三是為了讓被丈夫冷落的她有事可做。

“我這個兒子,就是脾氣倔強了些。但我知道他對這個家終歸是有感情的。慢慢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互相瞭解。”穆陳氏看著宜萱,眼中滿是期待與鼓勵。

宜萱點了點頭,心中充滿了堅定與信心。她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但她會一步步走下去,用自已的努力和智慧贏得穆家的尊重與認可。

“對了,有沒有和靜霆商量過回門的日子?”穆陳氏突然問道。

回門?宜萱愣在原地,這是一件重要的事,她卻差點忘記了。她很想回去,想一個人回去,想一去不回。但她知道,這只是自已的幻想。她必須面對現實,面對穆家的期待與責任。

“我會盡快和他商量的。”她露出少見的堅定神色,心中已有了決定。無論靜霆是否同意與她一起回北京省親,她都會找到合適的方式去面對和解決。因為她知道,她不僅僅是慶親王府的格格,更是穆家的兒媳,有著自已的責任與擔當。

仰望灰白天空,雪花紛紛揚揚,灑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