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帶魚,水煮豆腐,西紅柿炒蛋。還有一碗熱騰騰的大米飯。全都是馬刈愛吃的超級下飯菜。每道菜的濃郁湯汁各取一勺,澆在米飯上,不斷翻拌,讓每一粒米都均勻的裹滿湯汁,散發著令人感到充實的誘人香氣。舀起一勺,連菜帶飯送進嘴裡一大口,鮮香、醬香、蛋香層次分明地刺激著久經冷落的味蕾。嫩滑、軟糯、緊實的豐富口感填滿整個口腔,幸福感和滿足感瞬間溢位,讓人流連忘返。

馬刈已經具體記不清上一次吃到這樣暢快和滿足的一頓飯是在什麼時候了。只是模糊記得那個時候,自已好像還沒上初中,貌似是小升初暑假的最後幾天。那天馬刈媽媽給他做了比這一桌還豐盛的菜餚。那是個難忘的一天,因為馬刈爸爸在那天用一個黑色的新書包換掉了馬刈用了六年的舊書包。那個書包馬刈一直用到了現在,也有兩年多的時間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暢聊著,享受著本該是日後平常的美好時光。

但自那之後,父母便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而且愈演愈烈,根本無法壓制。也正是從那天之後,馬刈再也沒有像那天一樣在家裡吃過一頓舒心飯,包括除夕夜和老家的大團圓飯。

他們的爭吵幾乎是每天一次,而且每次開始的沒有一點徵兆,劇烈程度更是讓人無法想象這兩個人是同床共枕的結髮夫妻。他們從白天吵到黑夜,從週一吵到週日,從初一吵到三十,從冬天吵到夏天,從年初吵到年末,沒有一天是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度過的。一開始自家的親戚朋友還有周圍的街坊鄰居也都會安慰和勸撫兩人,但都起不到一點作用,他們兩個的關係,就像是一塊永遠冒著滾滾濃煙的木炭,風一吹,就會瞬間燃起沖天大火。吞噬他們自已,同時更殃及著他們周圍每一個無辜的人。因此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變得不再去搭理兩人,正常時就按照正常的關係相處,等到爭吵起來,就全都避而遠之。

他們都能夠避而遠之,但馬刈卻做不到,因為這個充滿著懷疑,恐怖,壓抑甚至是暴力的地方,本就是他的家。

他早已經忘記了家,本該是什麼樣子。但他起碼知道,家,一定不是現在他所見到的這樣。

但即使他知道這一點,又有什麼用呢?他什麼都不能改變,即使他能夠用那支黑色鉛筆,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畫出任何他見過的東西。

他試過畫出柴米油鹽,瓜果蔬菜,試過畫出燭光玫瑰,項鍊鑽戒,甚至在違背良心和底線的情況下為了緩和他們的關係畫出了合理範圍內的鈔票。雖然他畫出的種種一切到最後,都會合理化的出現在所有人包括馬刈自已的記憶中。這一切依然,對他們,對他自已,對整個家,都無能為力。

“這樣什麼也改變不了。”

馬刈面前的完美佳餚,不知為何一轉眼化作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中映出的景象,正是父母因劇烈爭吵和打鬥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兩人賭氣第一次決定離婚,並詢問馬刈願意跟著誰的那一刻。對馬刈來說,那是他永遠也無法揮去的噩夢,是讓他先前的所有對這個家的美好印象和未來的希望支離破碎的噩夢。

“森森啊,爸爸和媽媽,你更喜歡誰多一些呢?”

如果沒有聽到剛剛兩人爭吵的內容,沒有看到衣服被扯的破破爛爛的父親和滿臉委屈但努力抑制著淚水的堆出笑臉的母親。馬刈絕對會像平常一樣笑著回答喜歡媽媽多一點。但現在他明顯感覺到空氣中除了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一絲一毫平常一樣輕鬆歡樂的氣味。

“爸爸媽媽,你們要分開嗎?”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茫然卻又有些委屈的看著母親那熟悉的臉上,第一次掛滿淚水。

“爸爸媽媽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但是爸爸媽媽都很忙,所以沒辦法兩個人一起照顧你,森森,對不起,但是沒有辦法……”

“一樣喜歡!”

這是馬刈第一次為了緩和父母之間殘破的關係做出的,微不足道的努力。

“爸爸和媽媽,我都一樣喜歡!”

他急得滿臉通紅,用力喊道。

“選一個吧馬刈,別這樣說了,你這樣說,什麼也改變不了。”

鏡子中的他的世界裡,周圍曾經美好的一切,被這句平淡的話徹底擊碎,開始漸漸褪去它原有的色彩,一股茫然、無助,失去聲音的痛感和無力感海嘯一般湧來,瞬間淹沒了鏡子中那個曾經的他。馬刈看著漸漸放棄掙扎沉入黑暗冰冷海水中的自已,心中急切萬分,起身用力伸出手臂,想要拉回曾經的自已,可就在他的手臂觸碰到鏡面的一瞬間,整面鏡子瞬間由內而外崩裂開來,裡面漆黑得沒有一點光亮的海水惡狠狠地撲向了馬刈,他在一個不知道多高,不知道多遠,不知道何處何時才能見到光亮的空間裡隨著無情的潮水一同翻滾,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窒息一般的無力和孤獨,還有無數塊塊銳利的鏡片隨潮水飛速劃過身體時密密麻麻的刺痛,以及耳邊不斷重複著的一句話——這樣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誰,能來,幫幫我……

……

咕嚕,咚~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迴盪在空寂的房間,緊接著後腦勺和屁股的位置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鈍痛感,讓溺於可怕夢境中的馬刈瞬間清醒。呲牙咧嘴地抱著後腦勺坐了起來,緩緩睜眼並調整明暗適應,發現本來應該是趴在沙發上小睡一會兒的自已,現在撫動著後腦勺坐在了地上。再環視四周,寂靜的夜晚沒有任何人的垂憐,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陽臺的窗戶照出一個個高大而又虛無縹緲的影子。

“好像睡過頭了。”

原本只是想稍微睡一兩個小時來暫時緩解這些天精神和肉體上難以形容的疲憊,醒來後用一桶泡麵簡單應付一下,剩下的時間開始做題的馬刈迷迷糊糊地點開了手機。

凌晨 2時16分 星期六

“還真睡過頭了……壞了,昨天的卷子還沒做。”

想到這裡的馬刈雙手向後一撐站了起來,拿起書包準備掏出卷子,趁著現在頭腦清醒補上本應昨天完成的作業。

咕嚕~咕嚕~

這是長時間沒有進食的身體向自已提出的抗議。

這份抗議十分有效,成功地讓馬刈改變了在凌晨兩點鐘起床學習的看似瘋狂,實則稀鬆平常的主意。

他放下書包,轉身向著廚房緩步走去,經過開關時順手開啟了主客的燈,從餐桌正下方的紙箱子裡吃力地掏出了一桶泡麵。熟練地撕開包裝,手指用力把菜包和醬包毫不猶豫地擠了進去。粉包則連同其他垃圾一起扔進了角落裡的垃圾桶。他討厭太鹹的食物,就像討厭太過於無意義的爭吵一般。

換掉鞋子的他徑直來到了飲水機前,摁下了熱水按鈕,水柱淌入桶內漸變的聲音以及隨之蒸騰而起的熱氣讓原本冷寂的房屋增添了一絲生活的暖意。

不一會兒熱水已經把醬包衝開沒過了麵餅。馬刈又用塑膠叉子輕輕摁壓了兩下,隨後叼著叉子,雙手端著泡麵桶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玻璃桌面上,雙指夾起手機壓在了紙蓋上,並點開了手機意圖用秒錶進行三分鐘的精準計時。

“誒?有訊息?”

是暱稱為“Nightingale”的好友發來的。

“嗯……忘記備註了,記不起來是誰了。”

看著聊天框裡前一天晚上十點二十發出的“明天上午九點你來學校一趟。”的字樣。馬刈還是一頭霧水,他決定用下拉翻找之前的聊天記錄的方式確認這位“Nightingale”先生的真實身份。

“咦?沒有嘛?第一次和我說話……?”

他微微皺眉,努力搜尋著記憶中有關於它的一切。但搜尋結果始終為零。

“什麼時候加的啊……嗯……算了,明天去看看吧。”

一個不起眼的“OK”的表情彈了出去。馬刈便不再去糾結此事。揭開蓋子津津有味地嗦著泡麵,連帶著裡面的熱湯也一口都沒放過。

速速吃完這一頓簡單的,已經說不清楚的晚餐還是早餐後。他繼續按照原計劃在書包裡尋找著週末的數學作業卷。

“誒?這是……”

一副不知誰人的銀色全框眼鏡毫無徵兆地憑空出現在了馬刈的書包裡。

“啊……”

一份陌生的粗糙的記憶無聲出現在了馬刈的腦海裡。

“好像是我在那附近的綠化帶裡撿到的。”

“是張姐的嘛,嗯,那正好,明天看能不能給她放回去吧。”

在確定了明天,準確來說是今天行程的馬刈,獨自一人在孱弱的白熾燈光下繼續鑽研著難倒他數次的平面幾何。不知不覺窗外的天空,已然悄悄褪去了黑色。

也許,只有在畫畫和做題時,才能讓他得到只屬於他的,片刻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