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初次見面,靜修師太只一眼便看出顧飛雪是女兒身。

顧飛雪也在打量這個人,她的年紀應該在四十左右,左手上掛著一串檀木佛珠,右邊眉毛上有一顆美人痣,看起來很慈祥。

“靜修師太有禮,小生姓顧。”

“顧施主有禮。不知顧施主找貧尼有何事?”

“小生初來四方城,臨行前家中長輩託我來慈月庵尋一人,叫‘玉奴’。不知靜修師太可認識?”

聞言,這靜修師太的眼神變了,她似乎有些緊張,想必是知道玉奴是誰,可她卻搖搖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回答:“阿彌陀佛,貧尼確實不認識此人,慈月庵每日禮佛進香之人不下百人,實在是愛莫能助。”

顧飛雪也沒有急於挑破,“那打擾了,小生告辭。”

臨走之前,顧飛雪又故意瞥了一眼那人,卻見她神色慌張,一臉心虛,她一定是知道什麼,但不知為何,閉口不提。

算了,晚上再來探查一番吧。

前腳剛踏出後院,後腳就在正殿那裡碰見了林長安,這個傢伙還是和昨天一樣滿面春風,他該不會是想拿偶遇當幌子,假裝很有緣吧?

“好巧,居然能在這裡遇見你……咱倆真有緣。”

“林公子怎麼會來這兒?這裡似乎沒有擂臺比武吧。”

林長安遲疑了一下,似乎在那一瞬間做了個思想鬥爭:“呃,實話跟你說吧,我是一路跟著你來的,我想跟你解釋一下昨天你的問題。”

“哦?”

“我的確有私心,因為昨夜你以女兒身見我……詩經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顧飛雪聽著這些話,眼睛卻注意到某個角落裡,兩個熟面孔正躲在那兒偷看,估摸著這些話也是她們倆教的。

“少城主,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啊,你這麼快就拒絕我了?怎麼和排練的不一樣,金盞和銀丹又騙我……”

他嘀咕的也不是很小聲,再大點聲,估計旁邊路過的人都聽見了,而且金盞和銀丹貌似也發現了不對勁,不約而同一拍腦門,十分無語。

“今日城中可有不錯的比試?少城主可否引路?”

“有有有!別的我不知道,這精彩的比武我可是一場不落,對了,就在燈市街,離這兒不遠。”

聽到他們要走,金盞和銀丹趕緊悄咪咪先出去,等他倆也出去的時候,顧飛雪看見一輛馬車正停在一邊,金盞和銀丹假裝一直待在這裡,然後默默朝顧飛雪行禮。

顧飛雪沒有揭穿他們,選擇上了馬車。

燈市街,人潮湧動,前來看比武的人一波接一波,幾乎把擂臺圍的水洩不通。得虧身邊有個尊貴的少城主,這觀賽點直接挪到了視野最佳的酒樓二層,一邊吃著水果點心,一邊看著比賽,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事了。

倆人看了一會兒比賽,顧飛雪發現燈市街這邊的比試和自已入住的客棧那邊的不太一樣,雙方可以用各自擅長的兵器打鬥,但還是不可以用暗器火藥之類。而且這邊的人武功更有水準,不是花拳繡腿假把式。

顧飛雪越看越入迷,她甚至分析起那些人的招式路數,有些人注重劍招,卻忽略了下盤功夫,有些人把金鐘罩練得爐火純青,連鋒利的刀劍都奈何不了幾分,但卻被對方用巧勁化解,實在可惜。

她想起來師父教她時說過的話,練武不是把一本秘籍背的滾瓜爛熟就可以的,它還需要靈活變通。就像門派裡有傳承下來的劍譜心法,有些人看一眼一學就會,而有些人卻需要花上很多時間很多毅力才能領略一二。

他說,當年習武之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過程經歷了許多坎坷,他曾經一度想要放棄,可他又很矛盾,越是看不到希望,他越是不服氣。

雖然後來摸通了竅門,一飛沖天,做了人人豔羨的劍客,無數人向他發起挑戰,但是他也在不知不覺間把打鬥當成了人生中唯一的事。漸漸的,他殺性越來越大,擊敗對手已經遠遠不能滿足他的心魔,他開始殺人,沒有人來挑戰後,他就把目光放在了朝廷。朝廷殺不了的,他就去殺,誰有仇人,他也可以樂於助人。

說這些事時,他的表現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輕輕拿起,簡單帶過,就好像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是上一輩子的。

印象中,他放蕩不羈,最愛喝酒舞劍,偶爾下河抓魚,有一段時間是他身心最放鬆的時候,可沒想到這樣的日子也就持續了半年。往後的日子,他不知怎的總是把自已關在花澗池深處的破屋裡,終日與瘴氣相伴,還會把手帕放在眼前反覆的看。

到底,師父心中在意的人是誰呢。

這一晃神,擂臺上比試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換湯不換藥,已經沒什麼可看的了,不過林長安卻看的很起勁。

對了,也不知邢千里在不在四方城。

顧飛雪本來想打聽一下,可話到嘴邊她又不想問了,本來這趟來四方城就是為了一個月之後能和顧小琳碰頭,其中牽扯的人越少越好。

看完比賽已經到了中午,天氣悶熱,讓人提不起胃口,林長安這個東家做的還是挺周到的,他知道暑天天熱,顧飛雪一定沒胃口吃東西,所以特意讓人備了盛滿冰塊的瓷缸,另外還有特製冰鎮梅子酒和女孩子最愛吃的甜食。

這份心意還算不錯,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也緩和不少。

這之後林長安帶著她四處逛,一路有說有笑,她逐漸發覺這個少城主確實是邢千里說的那樣,人傻錢多,心腸倍兒好,難怪容易招惹強盜劫匪什麼的。興許這什麼英雄會是他老子專門為他舉辦的,好給他找一個護衛傍身。

入夜,一個黑影悄悄潛進了慈月庵。

是顧飛雪。

她一個鷂子翻身就跳到了屋頂上,不一會兒她就到了後院,摸到那靜修師太的住處。

裡邊兒亮著燈,人應該沒睡。顧飛雪放低身體,小心半蹲下來,然後揭開幾塊瓦,靜靜聽著屋裡頭的動靜。

只聽見木魚聲和誦經聲徐徐傳出來,這麼晚了,她還在誦經?

顧飛雪再往裡看,發現她面前擺著一塊牌位,香火貢品俱全,她這是在為亡者誦經?那牌位上的人是誰?

抱著心中疑慮,顧飛雪故意撿起一片瓦,朝下面一扔弄出了響聲,立時引起那靜修師太的注意,趁著她出去檢視,顧飛雪從屋頂上的洞口跳下來。

只見牌位上刻著“已故喬令玉之靈位”,顧飛雪顧不得思考,她隨即吹滅了蠟燭,躲在門後伺機而動。那靜修師太見燭火滅了,以為是風的緣故,便想著拿火摺子重新點燃,怎料被潛伏在暗中的顧飛雪勾住了脖子。

突如其來的挾持,那靜修師太怎能不怕,只不過沒等她開口詢問,顧飛雪率先出聲,表明了來意。

“靜修師太莫要驚慌,在下只想問靜修師太一個問題。”

“你是,白天的那位?”

“靜修師太好耳力。”顧飛雪本來也沒打算要傷害她,只是事急從權。隨即,她放開了靜修師太,正面問話:“喬令玉是誰?她究竟是不是我要找的玉奴?”

“阿彌陀佛,顧施主聰穎過人,這喬令玉的確是顧施主所要找的人。”

得到答案,顧飛雪失落地看向牌位,她喃喃自語:“什麼,她死了……”

隨後,靜修師太重新點燃蠟燭,她關閉好門,與顧飛雪相對而坐,靜修師太給她倒了一杯茶水,才緩緩開口:“此茶是故人留下,她生平最愛此茶,顧施主嘗一嘗吧。”

聞言,顧飛雪小心端起茶杯,放在鼻前細細聞了聞,這茶香並不陌生,反而太熟悉,那是茶醉小築門前栽種的梔子花和舒城蘭花,顧小琳每次泡茶都會加上梔子花,她說這其中有一段故事。

“靜修師太,可以講一講她的故事嗎?”

靜修師太慈祥一笑,輕聲娓娓道來:“五年前,四方城逃進來一群可憐的乞丐,他們並不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其中有一個飢寒交迫身受重傷的姑娘,我見她是女子,與那些乞丐男女有別,便把她帶進慈月庵療傷照顧。她這個人很少說話,從不與其他人交流,唯有我,她還願意說上一兩句。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這一待就是半年。”

“她可曾跟您說過為何受傷?為何無家可歸?”

靜修師太搖搖頭:“她從未跟我提起過她的來歷,只說了自已的名字。自然,慈月庵是個不問前塵也不問將來的寧靜處,她既不願說,我也不會去追問。半年來,她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一開始她還能四處走動,可後來她已經不能下地了,醫治她的大夫說,她中了毒,能活半年已經是強弩之末。她跟我說,她在等一個人,一個姓顧的人。”

是等姑姑嗎。

“那個人一直沒來嗎?”

“不錯,他們二人一直以書信聯絡,最後一次書信來往是在三年前。”

顧飛雪只覺詫異,三年前斷了聯絡,按理說,姑姑應該很擔心,很著急,馬上去見她最後一面才對,可是姑姑沒有,而且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已經死了的事。

“她們二人如此惺惺相惜,怎會不知喬令玉亡故的訊息。”

靜修師太不答反問:“敢問顧施主,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顧飛雪沒有隱瞞,實話實說:“她是我姑姑,我這次來正是她告訴我來慈月庵找人,這是信物。”說罷,顧飛雪掏出那枚鐵片,雖然玉奴不在人世,可靜修師太似乎知道這個信物,當她拿在手裡時,才真正對顧飛雪消除了所有懷疑。

“原來,你就是故人一直想見一見的飛雪姑娘。喬施主曾對我說起信中事,她說摯友養育兩女,其中一位與她性情一模一樣,冷若冰霜,只可惜此生無緣相見。”

“她是毒發而亡。可是,我姑姑並未收到她亡故的訊息。”

“施主莫怪,喬施主身體一直不好,後來由貧尼代筆,喬施主知道自已時日無多,便委託貧尼替她傳信,每封信中都會放入一朵梔子花。”

“難怪。”姑姑只是見到梔子花,便以為喬令玉還活著,若是她知道真相,恐怕……

顧飛雪起身走到靈位前,焚香祭拜,她雖然沒有見過喬令玉,但她明白姑姑和喬令玉之間的感情很深。姑姑最愛的花便是梔子,茶醉小築裡最多的花也是梔子,她們之間的情誼就如同自已和流霜一樣。

祭拜後,靜修師太給她一樣東西,是本心法,靜修師太說原本這東西是要給顧小琳的,但顧小琳一直沒來,顧飛雪也算是喬令玉的親屬,給她就當做是了卻了喬令玉的遺願。

拜別靜修師太,顧飛雪原路返回客棧,現在玉奴已亡故,慈月庵不必留,她也不敢回茶醉小築,可是她也不能就這麼幹等著什麼也不做。她忽然想起來老道士的籤文,那上面不是說會有貴人相助嗎?興許這貴人就是林長安。

她犯了難。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她坐在桌邊,將那本心法開啟仔仔細細看了個遍,本以為這心法平平無奇,可顧飛雪在練的時候,她隱約覺得身體輕如鴻毛,一股清冽的真氣遊走四肢百骸,體內的毒素似乎被壓制住了幾分,十分神奇。

“怎麼會這樣?我竟覺得身體輕鬆不少。”她合上心法,“易水無寒決”這幾個字深深刻進她的心裡,這麼多年她並未聽顧小琳提起過這個心法,但從方才的感受來看,這應當是一本清心靜氣的心法。

喬令玉怎會有這般寶貝?這其中實在太多未解之謎。

顧飛雪繼續按照上面的練習,恍然間,她的意識進入到另外一個空間,這地方和她中毒時夢見顧流霜的是同一個,只不過這回周圍並不是空無一物的白色。她見到眼前有一片小湖泊,湖泊邊有一棵開滿梔子花的參天大樹,而大樹下似乎有一個人。

顧飛雪一步一步走過去,看那人背影是個女子。

“你是……”

白衣女子緩緩轉過身,朝顧飛雪淺淺一笑:“你是小琳收養的那個女兒,顧飛雪。說起來,你和流霜的名字還是我起的。”

“難道你是……喬姑姑?!”

“這是你我第一次見面,沒想到你竟然會拿到這本心法,看來,你我之間真的有緣。”

“我方才打坐運功,覺得身輕如燕,體內有一股真氣湧動,然後再練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裡。莫非這裡是我的夢?可為何我會夢見你?”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個鑄劍師,他鑄造的劍鋒利無比,所向披靡,但他卻並不滿意,他一直想鑄造出一把能通人性的劍。後來,國家動盪,四起叛亂,他和他的夫人自知性命不保,決定投身劍爐殉情,怎知他二人的血濺到了兩把劍上,劍與人產生共鳴。百年後,有人掘地三尺挖出了雙劍,怎知雙劍問世驚天地泣鬼神,甚至能呼風喚雨。之後,雙劍幾經周折流傳到一對伴侶手中,他二人心意相通,所創劍譜問鼎天下,他們還給雙劍取了名——赤霄,紫薇。”

“鬼神之事不過虛妄,這只是人的臆想罷了。”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你現在擁有的這本心法,它的秘密我無法參透,但是我明白它選中了你,不然你不會在這裡遇見我。”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你想問什麼?”喬令玉依舊很溫柔。

“你是不是也曾經是,馥郁山莊的殺手?”

“是,也不是,我的確在馥郁山莊待過一段日子,正是那段時間我認識了你姑姑。”她說到這裡便停了,似乎並不想讓顧飛雪知道太多,“這本心法你勤加練習,它對你的身體大有裨益。”

“好,我一定會勤加練習的。”

說罷,喬令玉側過身抬頭看看這滿樹的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幽微,她的眼中閃爍著點點淚花,隨著一朵花落下,她抬手接住,哀怨切切:“希望我們泉下相見。”

話音未落,顧飛雪忽然頭暈目眩,她緊跟著從那幻境中醒來,彷彿方才一切真的是場夢。

喬令玉,這個人身上還有許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