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波定

沉重石門下是未知的兇險,來自地下的風裹挾著刺骨的寒,赤螢看著憫月的笑,突然生出一股衝動。

“等等!”她衝上去拉住憫月,“你知道下面是什麼嗎?”

憫月身上帶著赴死的決心,那是赤螢看不明白的。

一切都該了結,可非要用這種方式嗎?

赤螢不懂。

跡吾抱胸,站在她身後,眼裡倒映著赤螢無知無畏的背影。

這不是故人了……

他的心情複雜,她是緹螢,也不是,可既定的結局,會因為她的新生而改變嗎?

這是當年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

“你想以一已之力對抗他們嗎?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憫月,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憫月被赤螢拉住,她轉身,薄薄的血肉貼在她的骨頭上。

她知道,赤螢是真心為她好,所以她給自已留了作為人而非妖的體面。

“他們是為了東陵玉。”

所有人都是因為東陵玉,利用、威脅、拋棄,都是為了他。

否則,她算什麼呢?

不過是千萬年的一具枯骨罷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是因為東陵玉選擇了我,長進我的心,我才有機會修煉再生,有機會再看看這世間。”

“可這世間,待我不好。”

憫月搖頭,聲音低落下去,“我也的確,心有不甘。”

“因為不甘心,做了許多錯事,還連累了他。”

她沉默片刻,哽咽道:“還有祝大哥,是我害了他……”

頓了頓,她整理好情緒,扯出一個笑來,“不過好在你來了,東陵玉說讓我找到你,這一條我總算沒有食言。”

“放心吧,禺不在。”

“六界和平是人心所向,而且據我所知,魔主復生不只需要機緣,還要時間,也許半年,也許一年,所以至少在這期間,禺不會打破平衡。”

“他們早早就做了安排,如果事情暴露,我和衛應還有筆仙,就是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畢竟,復活魔主,他們曾經的霸主,是所有兇獸異獸的共同願望。

這點犧牲,誰也不會在意。

憫月推開赤螢,終於解脫了似的,“跟在我身後下來吧,等我解決完看守的人,我就把東陵玉還給你。”

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憫月義無反顧地轉身,石門合上,赤螢還要再說什麼,被跡吾拉住。

“那是她自已的選擇。”

他的語氣,冷漠得刺人。

赤螢掙開他的手,激動得眼角通紅,“若是她有的選,她也不會這麼選!”

……

可她說不下去了。

若是我們有的選,哥哥便不會離家,母親不會日日憂心,我們一家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赤螢低聲抽泣著,她平生第一次痛恨這世道的艱難,大人物輕輕跺跺腳,就要底層的人拿命去填。

多不公平啊。

可是,誰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憫月說,這是她的命。

那我呢?我的命運又在何方?

赤螢滿心茫然。

跡吾嘆氣,無聲地拍拍她的後腦勺,以示安慰。

赤螢靠在牆邊平復心情,少頃,兩人也開啟石門下去。

門一開,赤螢一馬當先,她剛剛才衝著跡吾發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心裡正彆扭,又不好意思道歉。

跡吾看出她的心思,他緊隨其後,眉眼帶笑,又恢復了往日的懶散模樣。

石門後的密道是一條一人過的直道,一直向下延伸,沒有盡頭似的。

風聲獵獵。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探路的赤螢停下腳步。

跡吾快步上前,“怎麼了?”

不用赤螢回答,前方視野開闊,一座小型宮殿巍峨聳立。

千層臺階之上,是數不清的屍體堆疊,小山包一樣高,鮮血流不盡的似的,順著臺階一滴滴淌下。

向上的路全是血紅的。

憫月正在同一個蒙面人交手,對方身形鬼魅,極擅長躲避,而且並沒有正面對上憫月的打算。

鬼影一樣,他的移動速度驚人,憫月要考慮自已不傷害這些死去的人,而蒙面人則相反,不斷用這些人的鮮血刺激憫月。

地下洞穴的場景在憫月腦海裡復現。

趁著她狀態不穩,蒙面人才終於出手,一掌擊碎憫月的胸骨。

東陵玉從破了口的黑骨中露出來,那一點橙色的光華就令他興奮不已。

赤螢和跡吾就是這時候進來的,見狀,跡吾毫不猶豫出手,隔空揮掌,竟憑空震開了蒙面人,赤螢這才看清他的實力。

那一掌洶湧凌厲,卻並不完全純淨,她還是第一次見含有雜色的靈力。

修真界幾時有了這號人物?

蒙面人意識到跡吾實力不凡,他當機立斷,將臺階上的屍體打散,借力推出,自已則趁亂從宮殿後逃離。

跡吾拎起赤螢,飛身過去,將她丟在奄奄一息的憫月身邊,“在這等著。”

話落,便腳下生風,循著那道影子,追逐而去。

混亂的局面穩定下來,但憫月的狀況慘不忍睹。

她倒在血水中,身上的皮肉與骨頭斷開連線,特別是胸口,方才蒙面人那一掌,差點將她攔腰斬斷。

“你怎樣?”赤螢不敢觸碰,生怕將她弄碎了。

“很難看吧?”

憫月連手都差點抬不起來,她微微轉了轉頭,望著不遠處,啞著聲,陳述事實一樣的平靜:

“我來晚了。”

赤螢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了筆仙和祝珩。

筆仙身上打鬥的痕跡很重,衣袍凌亂不堪。

祝珩身上,則是被折磨的傷痕累累,血痕浸透衣衫。

纏繞在他腳腕上的那條“黑蛇”終於消失不見,可是,他的一雙小腿也不翼而飛了,腿斷的地方,血已經流乾,凝成了不規則的血豆腐。

憫月劇烈喘息幾聲,看看周圍,又麻木又無助。

“我來晚了。”她反覆說著這句話。

靈魂像是永遠被埋在地下洞穴,那裡數不清的屍體,日日夜夜不得安息。

上一次是獻祭,這一次是滅口,那麼,下一次呢?

“憫月,振作一點!”

赤螢能感知到憫月漸弱的生命力,可她不知該如何做。

對了,參糜!

也許會有用的。

赤螢拆下自已腰間的挎包,取出手絹包好的參糜,她短暫的猶豫,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不捨。

人命關天!

她默唸著,將參糜塞進憫月嘴裡。

也許是她高估了參糜的作用,也或許是骨妖特殊的構造,參糜完整地從憫月前胸,那個破了口的洞裡,掉了下來。

赤螢傻眼,然後手忙腳亂地去接。

竟毫無作用?

憫月緩過氣,頭腦清明幾分,她按住還想再試的赤螢,“別,不用再試了。”

“我是註定要死的,這樣珍貴的東西,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費。”

她像是迴光返照,身上有了力氣,人看著也精神了。

憫月拉著赤螢的手,撫上心口,她們感受到手底下的溫熱。

下一瞬,橙光和白光驟然大亮,兩股力量交織,又慢慢分離。

憫月痛苦地變了臉色,赤螢也像是燙手一般,想撤走,被憫月死死按住。

赤螢錯愕,“你……”

憫月吃力地笑著,看著她說:“兩件事,求你幫我。”

赤螢心情複雜,她不願意再一次看著人死在自已眼前。

“不要死,不行嗎?”

她的問題,實在幼稚得可愛,憫月仍是笑笑,眼中添了幾分溫柔。

“我的妖丹,能救祝大哥一命,千萬年前他予我溫暖,這是我應償的因果。”

這也是她偶然發現的,也恰巧是這個發現,讓憫月明白了自已的命運。

以前,她總是擁有的太少。

父母之愛,直到她離家前她才感受到片刻,儘管那只是一碗素面。

可母親為她流了淚,父親拍了拍她的頭。

夠了,已經足夠了。

生死之際,憫月回憶自已短暫的一生,對自已說。

可那片輕輕的溫暖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發顫的身體。

溫暖得讓她生了貪慾,而正是這點貪心,讓她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獲得了魔主賜予的機緣。

東陵玉來了。

於是,她的命運也來了。

命運所有的給予,都有代價。

所以,她已經無比感恩。

橙黃的熱石乍然離體,立馬黯淡幾分。

憫月垂頭望著,眼中含淚,像是告別,“說過要將他還給你的,若有朝一日他醒來,記得幫我跟他說,謝謝。”

“還有,對不起。”

地底的寒風凜冽,幾息之間,吹散一地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