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於善意

清晨，飛鳥在霧濛濛的上空盤旋，灰色的羽翼似與雲層融為一體。

宋家郊區院房，餐廳——

眾人安靜地吃著早飯，環繞餐桌一週的傳送帶勻速運作著，刀叉之間時不時發出碰撞的聲響。宋瑄吃完盤裡預備的煮雞蛋後便耐心地等待自已想要的菜品。這時，主座上的人發出一聲嘆息，他隨意將捧在手裡看的報紙放在一旁。

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齊抬頭望向主位的人——宋家家主，宋郢壬。注意到高座的那一刻，宋瑄眼裡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厭惡，又在抬首的瞬間轉換為疑惑的表情。

宋郢壬左手在報紙上點了幾下，開口詢問左邊的年輕男子，“安佑，最近市容專案投入了不少......”話停在此處，他轉頭直視宋安佑。

“是的，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宋安佑從容道，“公司正需要透過參與這個專案來達到年初所設的目標。”

其他人見被問話的是宋家的大哥，又重新開始進食。

宋瑄夾了塊鱈魚低頭吃著，一邊注意著前面兩人談話的內容。

“......因為之前的事，鄭興集團的聲譽受損，參與這個國立專案是為了挽回宋家的形象。峰篆能在裡面做好甚至是被矚目也有助於集團後續發展。”

峰篆是宋安佑獨立創辦的傳媒公司，宋家家主想透過其在這次專案的貢獻作為跳板，洗除不小心沾上的汙點躍上一個更高的平臺。

但又不想還沒被集團收購的峰篆獲資太多。

利益至上的商人就是如此自私，宋瑄在心裡冷笑，連親人都不曾信任。

“投入和收穫是成正比的，峰篆的業務向來是同行裡拔尖的，”宋安佑平靜道，“您是知道的，父親。”親近的稱呼綴在話末，像是妥協請求，又似是報告最後統一的致辭。

“嗯，知道了 。”宋郢壬重新拿起報紙，這是他結束對話的標準動作。在他繼續閱讀前又突然想起什麼，“小瑄？”

“嗯？父親。”宋瑄困惑地回應，臉上帶著些未經人事的天真。

“今天就要開學了，對了，你是上初二了吧。”宋郢壬面容和藹，眼角笑出細紋，“在學校住得慣嗎，東西都不缺吧？”這話問得像是個好父親的做派。

就是有些不太及時，我初中住校一年了。宋瑄也笑著回答他，“很習慣，東西也都不缺，父親不用擔心我。”

我們家的人演技都挺好的，宋瑄拿起餐盤裡最後一塊甜點，不再去看別處。

這種想法在臨近出門時達到了頂峰，母親照例在他書包側面塞了一瓶牛奶。相同的囑咐話語在宋瑄耳邊縈繞，他甚至能接下宋夫人的每一句預判她的每一個動作。

但今天的結尾語不同以往，“小瑄，記得要好好學習。”

真是新奇，她以前從來不管我學習的。

不過，“好孩子”依舊有求必應，“知道了，媽媽。”

“早上好。”

“早上好啊，宋哥！”宋瑄一路走來都在打招呼，毫不誇張地說，他能記住見過的每一個人。

“老宋！”不遠處一個少年竄天炮一樣飛撲摟住宋瑄的肩膀，哀嚎道，“幾十天不見啊，兄弟想死你了！”

宋瑄嫌棄地推開他的腦袋，“你離我遠點，哭得跟死別了似的。”

少年撇嘴，上下打量了朋友幾眼，湊近笑嘻嘻地說，“又在偷偷變帥。”

“這都被你發現了。”宋瑄應下奉承，轉而又朝好友補刀。

他同樣將對方打量回去，“許久不見，趙銘你是越變越黑了。怎麼冬天陽光這麼少都能再黑幾個度？”

“誒，哥你別說了！”兩人行至三樓轉角時，趙銘突然眼疾手快地捂住宋瑄的嘴。

轉過拐彎處後，迎面走來一位長相清秀的女生，身姿挺拔，抱著一摞作業本，即將與他們擦肩而過。

女生很有禮貌地對他們點點頭，宋瑄也朝她揮手，“宣委早，抱這麼多本子累不累啊？”他低頭瞧見趙銘眼睛要看不看人家女生，又彆扭著小幅度揮手的樣子，嘴角微微勾起，一下攬住兄弟的肩膀，“要不要趙銘幫你抱去辦公室吶？”

趙銘的臉瞬間漲紅，下意識想反駁卻又死死忍住不做聲。因為他確實挺樂意幫這個忙的。趙銘小心翼翼地抬眼看面前的人，等待她的回答。

“謝謝不用了，其實一點也不重，”宣委將手上的作業本向上抬了抬，以示自已能完成這件事，“你們早點回去，估計老班一會兒就來了。”

待女生離開之後，宋瑄可惜地咂舌，“趙銘，這麼好的機會你都不把握住，真是不爭氣。”

一旁的趙銘置若罔聞，一臉失望地絞著衣角。

真像個懷春的少女，宋瑄嘖嘖搖頭，如此害羞何時才能走出接觸的第一步？

快要到教室門口時，宋瑄開口安慰他，“沒事的，至少在宣委心裡對你的第一印象還是好的......”

“畢竟，要讓她看出你臉紅還是很困難的。”

趙銘剛開始聽前半段感覺心裡暖暖的，直到最後一句，他的感激之心立刻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難以遏制的怒火。

但宋瑄可不會承受這後果，長腿一邁直接走進教室。

於是趙銘內心剛騰起的火在班主任如炬的目光下盡數熄滅，低著頭乖乖走回自已的座位。

“嗨，同桌，早上好啊！”宋瑄取下挎包塞進抽屜裡，“一個寒假不見有沒有想我？”

“早上好。”坐在他旁邊的——自然是同齡的陸行雲。初二的他臉上稜角還未分明，面頰處帶著些許嬰兒肥。

宋瑄遲遲沒等到回答，轉頭卻見同桌已經開始在做競賽題了，“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陸行雲連眼神都懶得分給他，“同桌閉嘴，上去交作業。”

好認真，不無聊嗎？

宋瑄左手撐著腦袋，右手隨意地轉著筆。

每天都是相同的安排，做著相差無幾的事，他盯著一旁面無表情聽講的陸行雲，想著，好像就連情緒起伏也不大。

除卻先天性原因，正常的家庭應該養不出這樣的孩子，那麼他生活在怎樣的家庭裡？有點好奇，宋瑄把筆的伸縮處戳在臉上，饒有興致地思考著。

他和陸行雲做了一年半的同桌，由於某些刻意的因素，宋瑄對他的瞭解程度恐怕遠超正常同學之間的相識程度。

陸行雲的成績永遠是最頂尖的，一直霸佔著他們這所市裡最好中學的年級榜首。有些看不慣他的人一致評價其為只會學習的機器，一週七天全都泡在書裡。

但其實他們班元旦慶祝會掛燈上的各式中國結全是出自這個心靈手巧的“機器”。

真是愚蠢的人，因比較產生的落差而肆意詆譭他人，核心的事實捏造完成得潦草至極，惡言不攻而破，可見他們的確很失敗。

陸行雲平時除了學習也會做一些別的事，嗯，比如閱覽一些原版的資料。

文學，醫學，數學等各方面的初手論文，他似乎是對什麼內容感興趣就看什麼。不過還是被心思縝密的我看出端倪，宋瑄有點自得。

他可能是為了掩飾才看這麼全面的，陸行雲真正的目的在於心理學的認知內容上。倒不是說他看這一方向的文章最多，事實上他那不善言辭的同桌只在學校看過一次有關認知的全英論文。

正確的答案是——他看這篇論文的頻次最多。

一般來說，陸行雲看論文的習慣是：先通覽全文記住理解障礙的地方，而後於空閒時間到閱覽室去查閱，然後就不會再碰那篇論文一下，至少在校內沒有。這讓人不得不產生“他是不是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的人生懷疑。

但是那次非常不同，宋瑄恰好在不遠處聊天時用餘光瞟到同桌看完論文。卻在之後的幾天內在不同的地方看見那幾張印滿密密麻麻字母的紙出現了至少三次。

原本平常到大機率被忽略的細節，在眾多相同閱讀行為的比較下變得不同尋常。

啊，今天又拿了新的看嗎？

旁邊的陸行雲終於發覺例行開學講話的無用，拿出夾在書裡的資料。

宋瑄眯著眼睛盡力用餘光去瞟內容，可惜還沒看到是什麼內容就被老班逮住。

“宋瑄，窗外景色那麼好看的話你要不出去仔細欣賞一下。”班主任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這是陳述句。

宋瑄手揣衣兜利落往外走，經過講臺時班主任幽幽補充道，“欣賞完了再寫三千字觀後感。”他立刻拿出雙手，挺直腰板去外面罰站。

這世間所有事情發展過程中都會有意外發生，但我們不能因此停下探索的腳步。宋瑄奉此為人生格言。

他照例趁著下午放學的人流混亂跑出學校，計劃在幾個既定區域轉悠。

不過在那之前，宋瑄還有點事情要做。

“誒，你你......對，就你，過來。”一個打扮流裡流氣的男子嘴裡含著半截煙，向路過的學生招手。

我？宋瑄疑惑地指向自已，他轉頭看了一圈周圍的人，他們都默契地遠離宋瑄所在的巷口低頭快速往前走著。

“還在看什麼，趕緊過來。”男人嗤笑一聲，含糊不清地說，“沒人幫得了你。”

這人所屬的組織，是連警察都難以根除的地痞團伙。

“手裡拿的什麼？”男人靠在牆上，抬起夾著煙的右手，因長期不健康作息而渙散的眼睛緊盯著眼前矮他半個頭的宋瑄。

宋瑄絲毫不見慌張，拿起手中的空玻璃瓶晃了晃，“一瓶牛奶，不過被我喝光了。”他揚起好看的笑容，就與平常聽到玩笑話後的反應一般無二。

“嘖，別在這兒跟我笑，知道規矩吧？”男人不爽道，只想快點結束這次單方面獲利的“交易”。

“不知道。”宋瑄依舊笑著回答。

不等男子發火，他又繼續道：“畢竟我是第一次來南湖區，從來沒聽說過這裡還有什麼不能廣為人知的規矩。”

男人原本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突然睜大，這個人找的就是他們。他直起身子仔細瞧著眼前不過十四的少年，不過還是太年輕，囂張得過了火。

說話做事不想後果，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比起懦弱到只會求饒的可憐鬼來，難得有趣。

男人問道：“小子，你想找誰？”面前少年一直在兜圈子說話，不肯將真實目的亮出，要麼是謹慎過頭，要麼就是他想找的另有其人。

宋瑄見魚兒上鉤，不緊不慢道：“三丈青。”

傍晚時分正是飯點，河岸邊過路人寥寥無幾，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垂柳旁的少年。

他正平靜地目視前方，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許久，少年從衣服包裡拿出一根菸，湊到眼前上下左右轉著觀察。而後又在包裡摸出一盒火柴。

呲啦——火柴被點燃，上騰的火焰又將香菸點燃。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一小點紅光，它在一點點向上移動。

少年像是在發呆，瞳孔沒有焦點，但也許他是陷入了一場沉思。

煙身燃至只剩一半時，他將其扔進身旁的一個空玻璃裡。扔進去後他就不管了，繼續平靜地望著前方。

走了，時間差不多了。

宋瑄拿起玻璃瓶，裡面只剩一小堆灰燼和褐色的菸頭。

嗯，馬上要到學校晚自習時間，差不多可以按著計劃走了。

宋瑄很少上自習，反正有人打掩護，不去也無所謂。

在持續安靜的氛圍下，他的思維變得有些散漫。

宋瑄的成績不上不下，在年級中游小幅度升降。他從來不在乎這種外現特徵的美觀與否，自然也沒有維持好成績的興趣。並且也沒有人會看中他這方面的能力。即便他成績一般，學校裡還是有一大把願意和他來往的人。交際好靠得也不是宋家的家族身份，畢竟在外幾乎沒有知道他家世的人。

宋家需要他扮演的角色，不過只是一個不惹人矚目，又能在恰當的時候調節氛圍的聽話孩子。一如早上配合宋郢壬做的那樣。

宋瑄隨意將不要的瓶子放在垃圾桶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