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裡彷彿被凍住了一般,一切還都維繫著原有的樣子。

除了空氣中彌散著特有的枯敗味道,以及所有傢俱上面的那一層薄薄的灰塵,表達著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房間和整個房子精緻高貴的歐式裝修差不了多少,但不知為何就是處處透著一種沉鬱的灰色調。

然而真正引起林沉注意的,卻是其他的東西。

季安儘量讓自己的動作輕緩一些,不至於在拉開厚重的遮光簾時,讓上面積著的灰塵落下來。

光線透了進來,好讓林沉能更清晰地看到四周的樣子。

於是林沉便看到了,整個房間的四面牆壁,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最高的字的位置剛好是少年站起來時,所能夠到的高度。

字很歪斜,卻一筆一劃都透著執著,與強烈的,恨意。

這些字都是些人名,有林沉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

他一個一個看了過去。

柯哲恩、蘇曼、柯雲嵐、柯雲明、沈清歌、程子建、李顯……

全都是用鋒利的鋼筆蘸著紅墨水書寫。

筆觸很凌厲,寫的很亂,像是屠戮的刀刃,用鮮血刻下了一張復仇名單。

有的筆跡甚至留下了深深的劃痕,勾破了帶著古典花紋的桌布,顯得格外駭人。

觸目且驚心。

他幾乎不敢想象,三年前,在這裡,傷痕累累的少年,是如何用不熟練的左手,忍著疼痛懷著恨,一個個將這些名字釘在了牆上,也鐫刻在了自己的心裡。

整整四面牆。

四面都透著絕望,壓抑的人喘不過氣。

“少爺整整三天都沒有出來。”

季安說道。

“三天,沒有吃任何東西。”

然而別墅里根本沒有人會關心,這樣下去沈月會不會直接無聲無息地在房間裡死掉。

第三天,當季安終於忍不住,決定違背命令破門而入時,少年出來了。

他可能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場景。

僅僅三天的時間,然而沈月卻完全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幾乎令他認不出。

少年的眼窩深陷,面板是死氣沉沉的灰白,嘴唇都透著青。

最令人揪心的,是那原本一頭青絲,三天的時間內,竟變的半數都參著白。

“她搖搖欲墜地站在門口,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少年用那雙帶著血絲,毫無生氣的桃花眼看著他。

她說:“季叔,我餓了。”

幾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

當時已至深夜,男女主人都已經享用過了晚餐。別墅裡很安靜,廚房也只剩下一些殘羹冷飯。

季安為她熱了一點薄粥。

清冷的餐廳,少年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水晶吊燈下,用左手,拿起勺子艱難地舀起一點粥。

她不熟練的像一個剛學會使用餐具的半大孩子。

看著讓人心疼。

好不容易將食物送到嘴邊,卻只吃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少爺本來就有遺傳的胃病,又整整三天沒吃東西,當時,身體虛弱的簡直像個嬰兒。”季安回憶道。

那之後,她便患上了厭食症。後來即使是好了,只要吃到一丁點稍有刺激性的東西,便會忍不住嘔吐起來。

從此便要依賴各種各樣的營養液。

“再後來,少爺重新長出來的頭髮,便都是白色的了。慢慢的,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全白。”

什麼樣的悲傷能夠讓人一夜白頭?

大抵不過於最深的絕望吧。

林沉攥緊了手,指甲幾乎都要陷進面板裡,“前輩……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沈清歌早早地去世了,柯哲恩也即將行刑。”季安嘆了一口氣。

他轉頭看向林沉,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了除了笑意以外的情緒。

那情緒似乎名為悲傷。

“她,是個孤兒了。”

喪父喪母,曰為孤。

儘管父母在的時候,柯月的生活也和孤兒沒什麼兩樣,但今後,她連法律意義上的父母都會徹底失去了。

她真正是個孤兒了。

林沉呼吸一滯。

“我年紀也大了,總歸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

“所以,我想把少爺託付給你。”季安笑了笑。“你和她年齡相近,我希望,以後的路,你可以一直陪她走下去。”

他有些驚訝地抬眸。

按理說,在季安眼裡,柯月不過是林沉的教練,他們兩人相識甚至不到一年。

季安如何能放心地把柯月交給他照顧?

他又如何能不負重託?

“前輩,為何會……選我?”

“這也是我今天,要帶你看的第二個東西。”

兩人離開了剛才的房間。

“這棟別墅裡有一個廢棄的紅酒窖。”

季安拉開了一道暗門,通往地底下的樓梯顯現了出來。

他伸出手,示意林沉跟上。

“因為是廢棄的,所以這裡面沒有通電。”他提著一盞應急燈,照亮了下樓的路。

“不過後來,這個紅酒窖,有了別的用處。”

“柯夫人特別厭惡少爺,一旦少爺犯了一點小錯,便會把她關進這個地方,讓她‘贖罪’。”

“有時候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是一整晚。最嚴重的一次,少爺甚至患上了失語症。”

季安每說一句話,林沉的心就會緊一分。

胸膛處彷彿被這些話戳出了一個大洞,氣流湧了進來,吹的他五臟六腑都變得生疼。

他們很快來到了樓梯的終點。

開啟紅酒窖的門後,藉著應急燈的光亮,可以看出裡面是一個圓形的房間。

還有一些沒被搬走的木質酒架擺在裡面。

陰冷潮溼,到還算乾淨。

只是在這樣幽閉黑暗的環境下,人的精神真的不能崩潰嗎……

林沉漸漸紅了眼睛。

柯月到現在還能保持一點清醒,真的是個奇蹟。

“其實,少爺在來到京城以後,一直在找一個人。”季安突然出聲。

“一個……人?”

“對。我也是偶然間發現的……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想,他對少爺來說,肯定是很重要的人。”

他也一直很好奇,能被一向冷漠的少爺藏在心底裡的,究竟會是怎樣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

季安笑了笑,把手上的燈遞給了林沉。

“……你自己去那邊看看吧。”

林沉按照季安的指示,拿著燈走到了紅酒窖的邊緣。

暖白色的日光燈照亮了已經有些斑駁的弧形牆壁。

於是他便看到了,原來這裡的牆壁上,也有字跡。

他愣愣地抬手,沿著已經淡到快要看不清的痕跡,重新描了一遍。

這是兩個字。

“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