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鳴猛然驚醒,動作大得差點連帶著課桌一起栽進後面的垃圾桶裡。

前面的同學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眼角很溼,汗水和眼淚混在一起往下淌,江一鳴喘著氣有點發愣。

窗外的天色陰沉沉的,厚重的鉛色烏雲正從東南邊的天際線緩慢地推進過來,空氣中蒸騰的熱氣肉眼可見,樹葉被熱氣扭曲,蟬鳴聲單調且嘈雜。

音響里正在播放雷心雨的《記念》,黑板上便利貼和粉筆畫的樹幹組成大大的心形樹,便利貼上寫的大多是感謝老師祝福同學的話。

平時授課的大銀幕上此刻浮現的只有一行字:願你前程似錦,同學!此時的同學們大多都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女生們哭得梨花帶雨,男生們也都面色凝重,所以除了離江一鳴最近的那幾個同學並沒有人注意到他整出的動靜。

正在進行的是一場畢業送別會,高三(二)班的畢業送別會。

江一鳴回過神來胡亂抹掉臉上的汗和淚,尷尬地笑笑,一副你們繼續別管我的樣子。

等那幾個同學轉回去後,江一鳴深深呼吸,他的心裡還殘留著些許難過,倒不是因為畢業,而是因為剛才做的那個夢。

明明夢的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悲傷卻還能感受到。

江一鳴對自己即將畢業這件事沒什麼和難過悲傷扯得上關係的情緒,倒不是想搞一出眾人皆醉我獨醒,他只是單純有點不知所措。

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集體中都會有那麼幾個邊緣人,也就是所謂的透明人,江一鳴就是這個班級體裡的邊緣人。

所以作為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透明人,江一鳴的不知所措不難理解,畢竟他總不能抱著垃圾桶貼著牆痛哭流涕說我捨不得你們啊陪伴我三年的牆兄桶弟。

江一鳴回想了一會也沒想起自己到底做了個什麼夢,夢這種東西就是這麼蠻不講理,江一鳴也沒什麼耐心去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於是他撐著下巴轉過頭去數對面教學樓的窗戶。

這是他消磨時間的習慣,幾乎每天都會做一遍,窗戶一共有六十四扇,一成不變。

他在學校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這麼消磨掉的,有的時候老師發現了就會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拽起來罰站,斜眼看他說我就搞不懂某些人,父母花錢供他上學是為了讓他來開小差的嗎?窗外有什麼好看的都能把他的魂勾過去。

其實窗外確實沒什麼好看的,每一天都一成不變,就像他的人生一樣一成不變。

江一鳴慢慢地數完了窗戶,正當他想著接下來的時間怎麼打發時,班長在黑板上以全班同學的名義寫了一封請假條,內容大概是因畢業故全員請假,期限是永遠。

班主任這時正好走進班來,他看到請假條後抄起粉筆身姿瀟灑筆法流暢地寫下一句‘不批准,青春不散場!’全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鼓掌和歡呼聲,氣氛被炒到了高潮。

江一鳴望著那封請假條忽然有些恍惚,像是在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畢業了。

如時光飛逝,枝葉枯了又生,大雁去了又來,你還站在原地,卻突然發現身邊的東西都已滄桑,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吹去灰塵,年輪清晰,輕聲向你敘述那些模糊的時光。

綿綿小雨像無數根細線一般從天而降打在這座南方小城裡,然後匯聚到一起從屋簷上滑落下來,天空灰濛濛的,棉絮狀的烏雲慢慢流淌著。

空蕩蕩的教室裡只剩下江一鳴在提著簸箕拿著掃把打掃衛生。

教室裡滿地都是零食袋和零食碎屑,用過的衛生紙揉成團散落在地上桌上。

江一鳴是留下善後的值日生。

由於下雨的緣故大家都想早點回家,輪班的值日生都以家遠沒帶傘為由走了。

其實江一鳴也沒帶傘,但他沒好意思說,他也知道就算說了也沒啥用,還有其他理由讓他留下。

其實大家真正在意的不是傘的問題,只是需要有人留下,江一鳴是最佳人選。

也只有這種時候江一鳴才忽然變得不再透明,大家的目光一致且熱切,江一鳴則是滿心的罵娘。

但是罵娘解決不了問題,江一鳴看著滿地狼籍,心裡估摸得花一個小時才能掃完。

江一鳴扭頭望向窗外雨幕中打傘並肩而行的同學,那幾柄傘靠得那麼近,像在宣告某個永不分別的誓言。

雨水嘩啦啦地打在玻璃窗上,指鍾滴滴答答地走,江一鳴放下掃把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

他垂頭看著這張老舊的課桌,桌面上棕色的保護層已經脫落大半,鐵製桌框鏽跡斑斑。

江一鳴細細聽著鐘聲和雨聲。

冬去夏來,不知不覺間江一鳴己經十八歲了。

十八歲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是青春綻放得最燦爛的時候,是詩人詩歌中花一般的年齡夢一樣的歲月。

但江一鳴卻沒有感受到所謂青春的美好,反而覺得很迷茫。

自己的未來在哪裡?自己該做什麼?自己的目標是什麼?江一鳴不知道。

周星馳導演的《少林足球》裡有句臺詞:做人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江一鳴沒有夢想,他覺得自己大概就是所謂的‘鹹魚’吧。

但當鹹魚有什麼不好呢?江一鳴向來很會寬慰自己。

說到底夢想這種東西太遙遠了,遙遠得像天上的雲,看得見摸不著。

其實大家都在做夢啊,因為只有做做夢才有勇氣活下去。

江一鳴望著被雨水逐漸模糊掉的玻璃窗想。

雨越下越大,雨聲彷彿要吞沒世界一般。

突然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教室門被推開了。

江一鳴抬頭看去,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戴眼鏡頭髮微卷的男生。

男生個頭很高,長著一張微圓的臉。

“外面看到你了,你也是留下的?”

男生望著滿地狼藉和江一鳴問。

“是啊全跑了.”

江一鳴苦笑著點點頭。

“我幫你吧,雨會越下越大的,搞快點回家吧.”

男生擼擼袖子將書包放在旁邊的課桌上。

江一鳴隨手拿了一個掃把遞給男生。

男生叫周立燁,是江一鳴的朋友,兩人在高一時同班且同桌,但後來高二分班時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班級。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各自默默掃著垃圾。

分班後兩人的交流就少了,畢竟班級不同交際圈也不同,只有偶爾在走廊上遇見時會打打招呼說上兩句話。

“江一鳴.”

突然周立燁開囗打破了沉默。

江一鳴茫然地抬頭看著他,不知周兄突然喊自己有何貴幹。

“你大學打算去哪上?”

江一鳴眨眨眼,搖搖頭,“不知道,考上哪就上哪,考不上就進廠打螺絲唄.”

“你呢?”

江一鳴反問。

“我應該要去外省.”

周立燁說。

江一鳴掃地的動作一頓。

“省內的分數線都太高了,我爸說不如去省外碰碰運氣.”

周立燁說的是事實,如今省內優質點的大學分數線都很高,連二本院校的分數線都達到了五百多分,以江一鳴和周立燁的成績想考上簡直天方夜譚,機率數似出門踩到狗屎發現狗屎裡藏著黃金。

當然也不是說沒有學院會收他們,正如經典廣告山東找藍翔所言,這種不看重分數的大專技校很歡迎廣大少年的加入。

江一鳴並不牴觸大專技校,對他來說上技校也好上名牌也罷,反正都是為了將來工作賺錢,他覺得賺錢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畢竟賺錢嘛,不寒磣。

江一鳴對大部分事的態度都是無所謂,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

就算他在乎又有什麼用呢?他在乎世界就會給他特權嗎?他在乎命運就會特地給他開一扇門嗎?真搞笑。

“苟富貴,勿相忘.”

江一鳴開玩笑道。

兩人都笑了笑,江一鳴看著周立燁的臉忽然有點感傷。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了,接下來他們就該各奔東西尋找自己的未來了。

江一鳴想。

雨聲嘈雜。

當兩人打掃完衛生站在教學樓簷下時,雨已經下得相當大了,豆大的雨水砸在地上濺成水沫,天地全然變成了昏暗一片,教學樓前的那塊小草坪幾乎被淹沒了,水流像小溪一樣縱橫交錯。

這種時候江一鳴的爹媽應該都在上班,沒時間來接他。

正當江一鳴做好準備頂著雨衝回家時,周立燁撐開了摺疊傘。

江一鳴和周立燁打著傘並肩而行,保安大爺坐在小小的保安室內抽著劣質煙看電視,煙霧從開啟的窗戶飄出來,消散在雨幕中。

走出校門時江一鳴回頭看了一眼沉浸在雨幕中的學校。

三年青春匆匆而逝,短得彷彿只有一瞬間。

周立燁的老爸開車在校門口接他,於是周立燁就把摺疊傘借給了江一鳴。

“過幾天有時間嗎?我把傘還你.”

江一鳴問。

“不用了,我明天就走了.”

周立燁開啟副駕駛車門。

“這麼快?”

“嗯.”

周立燁坐上車後笑了笑,“再見.”

“再見.”

江一鳴點點頭。

雨水噼裡啪啦地打在黑色的傘面上,江一鳴目送著車在遠處的彎道消失,然後轉身往家的方向走。

他轉動傘柄將雨水潑向四面八方,他低頭踢著腳邊的石頭,石頭利斧一般劈開積水,江一鳴想象那是一顆神奇的流星,它開闢宇宙創造了浩瀚銀河星空。

江一鳴總會有許多想象,想象中的他其實是一個隱藏的超能力者,等到什麼時候未日來臨就會有個神秘組織邀請他去拯救世界。

但想象不是現實,不切實際的想象叫妄想。

江一鳴很清楚這一點。

在江一鳴度過的十八年人生中幾乎沒有一件事是值得他引以為傲的,如果非要用什麼東西形容他,那麼他大概就是一根狗尾草,隨地可見,沒有什麼價值。

江一鳴沒有什麼不甘心,他就是這麼一個普通人,扔進人群裡就找不到的普通人,這樣的普通人就該這樣普通地過完自己的一生。

只是可惜人生那麼長,墓誌銘卻那麼短。

江一鳴越想越傷感,而這時一輛黑色寶馬從他旁邊駛過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江一鳴來不及躲閃被濺了一身水,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

“靠,開車不長眼啊!”

江一鳴氣急敗壞地朝那輛寶馬的車尾猛豎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