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清澈

父親走了。

林厭就這麼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天。

養傷本來也沒有什麼的，可是現在林厭心裡藏了事兒，於是這一過程顯得那樣的漫長而又無聊。

以她的性格，不管自己受傷的身體，在拿到隨身碟的第一時間就一意孤行地去解密的行為是完全做的出來的。

不過她清楚父親在生氣，從小到大那個看起來總是溫溫柔柔的人也不是沒有生氣過。但這一次，林厭突然決定先乖乖聽話養傷。

「我已墜入泥淖，但還願你清澈。」

這句話長久地盤踞在她的心頭，壓的她幾乎要喘不過氣。少年隱隱有種預感，一旦她傷好後開啟了那個隨身碟，那麼她就將面臨自己短暫的人生中最不符合認知、最可怕的東西。

出院的日期一天一天地逼近，林厭卻覺得那像是審判倒計時，這個認知險些把她逼瘋。

陸晨宇不是沒想過來看她，但每次都被林畫以強硬的態度推辭掉了，林厭開始不見任何人。

她要了一臺電腦，整日把自己沉浸在說劍的世界中。新一代陸逍遙成了全說劍最勤奮的暗殺者，千機閣的單子重新整理了一輪又一輪，她接了一輪又一輪。

一區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新人驚到了，有好事者重複懸賞了榜上的高玩看她會不會接。

林厭還真接了。

她把子戈當boss一樣地刷了好幾遍，輸多贏少，但還是弄得子戈不堪其擾。他直播間的粉絲都眼熟這個id了，弄得他也沒了脾氣，甚至把“刺殺子戈”當成了每日打卡一樣的活動。

秋奕都覺得她瘋了，問了這傢伙好幾次，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林琛告訴她：“你可以出院了。”

少年恍惚了一下，只覺得自己這幾天彷彿做了一個夢。

現在，夢醒了。

站在醫院樓下，林厭終於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

她轉身就狂奔了起來。

回到未名學院，她記得陸晨宇在宿舍裡就放了一套VR裝具。重新來到熟悉的地方，她把裝具翻出來戴上，將伊文連線到終端，插入隨身碟，啟動。

程式自動解密，林厭緊張地等待著。

97％……98％……100％！

透過特質的鏡片，AI管家沒有實質形象的虛影突然有了變化。

一縷白髮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

那一刻，林厭差點落下淚來。

那是她的媽媽啊！

柯月微笑著，她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

她溫柔地捧起林厭的臉頰。儘管是虛影，林厭還是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她那變成星星，十三年未見的母親，從天上回來看她了。

儘管只是一丁點意識，儘管還是有著濃濃的智慧操控痕跡。

柯月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樣，她那雙桃花眼溫柔到了極致：“我的小長安，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這不再是伊文沒有感情的電子音……這是實實在在的媽媽的聲音！

林厭拼了命把馬上要流出來的眼淚眨了回去，不斷暗示自己這不過是一個有自己母親部分意識的AI。她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噩夢：

“媽媽，我到底是怎麼出生的？”

林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不對勁的呢？

父親以前是個畫家，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他用自己的畫筆記錄下了妻子每一年的樣貌。家裡還有厚厚的一本相簿，裡面一大半都是柯月。

想媽媽的時候，林厭一張張翻了過去。

然而，她發現了一個令人恐懼的事，這麼多相片和畫冊，沒有一張，是懷孕女人的樣子。

孕育一個小生命需要十個月的時間，而這十個月，什麼證據都沒留下。

在林厭出生前不久的照片裡，女人依舊美麗，沒有半點當母親的跡象。

而她的生日過後，一個小嬰兒就那麼突兀地出現在了照片上了。

嬰兒是那麼可愛，笑的那麼甜，那麼令長大後的林厭感到害怕。

哲學第一大問題：我從哪裡來？

林厭再也不敢說出我從媽媽肚子裡來的這種玩笑話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領養的可能性，然而自己完美遺傳了父母的長相明明白白地粉碎了這一可能。

那麼……排除掉所有可能後……她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媽媽，告訴我……”林厭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氣，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的出生，是否伴隨著罪惡……”

柯月的臉上依然掛著一抹微笑，這是智慧操控下的微笑，可林厭卻明明白白地從這張臉上讀出了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深深擔憂。

柯月似乎嘆了一口氣。

然後，這個月亮一般純白的女人，給出了一個驚人的回答。

母親說：“林厭，你是在人造子宮裡長大的，是整個世界上唯一成功存活的實驗體。”

“編號X03。”

……

沉默接管了房間裡的氛圍。

林厭過了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靈魂，她艱難地消化這句話裡面包含的資訊。

人造子宮？

實驗體？

“孩子，別多想，這項實驗原本初衷是為了提高人口出生率……你出生以後，研究所重新評估了這項技術的風險性，決定銷燬所有實驗儀器，並拒絕向他國分享有關科研資料。”

“所以這項研究的所有價值僅僅只是證明了人造子宮的可行性……以及給我們帶來了你。”

AI調出了資料，於是林厭終於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長大的過程，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胚胎，看到了精密的儀器為她營造的溫床。

“這是這個實驗保留的唯一影像了。”

柯月溫柔地做出一個安撫地動作，彷彿是在告訴女兒不要因此有任何心理負擔。

“可……為什麼……”林厭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成功了不是好事麼？”

女性不必要再遭受分娩的痛苦，無法生育家庭也能得到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好事。”柯月又嘆了一口氣。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項技術對社會的衝擊。”

“我的小長安啊……永遠不要低估人性。”

“哪怕在當今社會，器官交易與人口拐賣依然猖獗。那麼，人造子宮問世之後呢？”

林厭恍然醒悟。

理清這一點後，她險些失控。

那將意味著這項技術如果落到罪犯手裡，他們將擁有以極小的成本造出“人”的能力。“人”將像工廠流水線一樣被生產出來，各種被用在牲畜上的激素、藥物會被用在這些“人”的身上，它們會被刺激著發育，然後會被割下器官、被抽血……反正只要保證不死……

死了也沒關係，沒人會教它們真正有關人的一切，沒人清楚它們的父母，社會不會承認它們的身份。

它們懵懵懂懂地來到這個世上，被榨乾了所有價值之後又懵懵懂懂地離開。

它們之中有人會是你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

這意味著人將不再稱為人。

林厭打了個寒戰。

柯月依舊微笑，“親愛的，不要害怕，還記得我告訴你的嗎？”

“我的小長安啊，哪怕你清楚這個社會有多麼不公，人性是多麼令人可怕的東西……”

“哪怕你挖掘到了更多陰暗面……”

「我依舊，願你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