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們,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這要問你!想不到,我們好心收留你們,卻原來,竟是引了白眼狼到屋裡!”

“走!跟我們去見官!”

“對!絕不能輕饒了偷酒賊!”

“別別這樣,別傷著我的孩子”

恍恍惚惚仿若還在夢裡,瘁不妨地一股大力襲來,我還來不及睜開眼睛,身子已被人小雞雛般拎提起來。我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

睜眼看時,天已是大亮,身邊的灶倉柴禾,證實我剛才的確還蜷靠在灶下的柴堆裡的。

昨晚和娘忙累了一夜,凌晨時分,燒糟的工序完結,我偎著溫暖的灶倉,聽娘說著酒神釀酒的故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著的。

可這一覺醒來,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如一場惡夢!

只見糟坊的門已大開,門外堵著一群手執木棍掃帚,滿臉憤慨的鄉民。

孃親正被兩個身板魁梧的大漢推攘著,其中一人抄手扭住了她纖弱的手臂,正要接過旁人遞來的麻繩捆綁。酒坊老伯雙目赤綻,正在對著娘激動地指指點點。老婆婆也不無卑夷地斜睨著這一切,再也沒了昨夜的熱情。而我的身邊則站了一個眼如銅鈴,吊眉塌鼻,滿臉橫肉的大漢,一隻褐黃的粗皮大手,緊緊揪著我的衣領。

“娘——娘——”我渾身顫瑟,哇的一聲哭喊起來:“放開我娘!放開我娘!”我拼命掙踢雙腳,兩手在空中撕扯捶打。

“寶寶——”娘聽到我的呼喊,不知從哪兒生出千鈞之力,竟硬生生掙脫了兩名大漢的鉗制,朝我返衝回來。

“哼一大一小兩個賊胚,倒還親熱得緊!”我身邊的大漢狠狠地將我朝地上一摔,汙語辱罵中,娘撲上來,將我緊緊護在懷裡。我感覺到她渾身都在不自禁地顫動,心跳得咚咚直響。

我使勁從娘懷中探出頭來,朝那大漢大聲喊道:“不許你罵我娘!我娘不是賊!我們沒有偷東西!”

“呵,拼拼碰碰地折騰了一夜,把我的糟坊弄得一塌糊塗,還說不是賊!”老伯捋袖提綰,歪著腦袋氣不打一處來。朝門外一揚手道:

“鄉親們,鄉親們哪!可憐我們倆老,無兒無女,就靠著這糟坊過活呀!昨天天剛擦黑,她們孃兒倆來討酒喝,身無分文的,我們倆老見她一個婦道人家,著實可憐,不光送酒給她救了這酒癆病的孩子,還留她們在暖屋裡住。

想不到呀,想不到她們半夜起來糟蹋我的糟坊呀!想來這一年的新釀全都要給毀了呀,我們倆老可怎麼活呀!鄉親們哪,鄉親們哪!求大夥兒給作個證呀,一定得給我們討回個公道呀”老伯伯一面說著,方才的憤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雙手打拱作揖,四下求告,極盡討歡之能事。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懵懵懂懂中,一種被欺辱的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瞪大了眼睛,悽惶地望著老伯蜷駝的背影,一絲脹痛的感覺和著熱辣淚液,瞬間模糊了視線。

我確信自己沒有哭,可我為什麼流淚了呢?

——“老伯,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娘呢?為什麼?”

“豈有此理,把她送到官府去!叫她賠酒錢!”

“對!賠酒錢!”

“沒錢就叫她蹲大牢!”

“對,叫這不要臉的賊女人蹲大牢!”

門外一片群情激憤,不明事由的鄉民被鼓動起來,不停地敲打著手中的棍棒。孃親緊緊閉著雙眼,不堪羞恥辱的臉上,掛滿了淚痕。雪白的門牙緊緊扣著唇,抽噎得沒了力氣。

我再也忍受不住,掙開孃親的懷抱,仰頭朝眾人大聲喝道:

“不許你們胡說!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娘!”我聽到自己的嗓底在流血的聲音,哽哽咽咽,每個字都在顫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話說清楚,可我知道,此時再不解釋,孃親受到的屈辱會更大,更殘酷!

“寶寶”娘覺察到我的反常,生怕我激動過度,身體承受不住,又怕我出言不遜,受到更多的欺侮。挺身攔腰將我抱回懷裡,不停地對我搖頭使眼色。

那忍痛不捨的眼神,那種逆來順受的“善良”反而讓我更加地執著。我第一次反抗了她,哭著朝她道:

“娘,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呢?我們沒有做壞事,我們幫婆婆老伯調了一夜的酒。他們為什麼還要帶我們去告官?”

孃親彷彿被我的堅持震攝住了,憐愛而驚異的眼光停留在我臉上半天沒有移動。

我臉頰一涼,兩行淚,攸然劃落,在秋日的晨風中,瞬間冰涼。

四周的嘈雜陡然靜寞了。無數雙訝異的眼睛轉向我。

我倔強地又一次站起——娘輕輕地哽咽著,沒有再阻止我。我徑直奔向了在酒缸邊茫然嘆息的老婆婆,毫不猶豫地拉住她的手,企望她道:

“婆婆,我娘不是壞人!她說婆婆的酒入灶太遲了,酵太熟,我們花了一夜的工夫,又添了新藥回蒸,等濾出來的新酒酵上兩天,就會變成又香又醇的甜酒白燒了。我娘會釀酒,會調酒,真的!她是即墨的“釀酒西施”,她釀的酒,送宮裡給皇上喝呢。是真的!”

我使勁搖著她的手,希望能從她眼中看到一絲寬容和驚喜。誰知,她卻只是無奈地閉目嘆息,生硬地從我掌中抽出了她手,欲言又止地望著丈夫。

老伯聽了我的話,居然臉色大變,忙不迭地趨上來,粗魯地在我胸口攘了一把。我還來不急看清他充滿心虛不安的眼睛,身體已失去平衡,猛地向後打了個趔趄,結結實實跌坐在地上。

“寶寶!”孃親的驚呼聲中,我只覺得耳中一片吱吱怪響,胸中窒悶,忍不住掂舌拔胃,啊啊兩聲乾嘔,扭身朝地吐出一小口酸液。撐地的手臂失了力量,頹然俯倒。

“寶寶——”娘哭喊出聲,搶上來將我抱起:“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他又犯病了!——”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攝,一片攜疑又驚異的竊竊之語。

許多鄉人向我投來了同情又不解的眼光,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老婆婆眉頭緊皺,幾乎上前來,卻被老伯反感的目色阻攔。

孃親還在向人苦苦地哀求:“求求你們了!大叔,求你給他一點酒吧,他撐不住了”

“嗨呀,這孩子咋回事呢,真是酒癆病呀”

“真是的!這樣的孩子,養也養不大的,作什麼孽呀”

“真是偷了酒吧!呵,還自稱是什麼‘釀酒西施’。釀酒西施那麼大名氣,這女人,怎麼也好意思冒充這個啊”

“這孃兒倆也真是可憐”

昏昏沉沉中,眼前的景物若即若離,耳朵卻對周圍的響動異常靈敏,鄉人不屑的蜚蜚之言,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我想大聲地申辯,告訴他們不能再這樣汙衊我娘!怎奈每當發病,渾身除了不自禁地抽搐,卻是撰不起一絲力氣

我懊惱自己!為什麼要帶給娘這麼多壓力和痛苦?我恨自己!我恨!!

“娘不要!不求他們,寶寶不哭!我能挺得住!不求他們不求他們!”我倔強地低吟,眼淚卻和著聲音一起哽咽,刺痛著母親的心!

我執拗的堅持中,“奇蹟”出現了。我居然從娘懷裡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感覺有個聲音在對我說:“寶寶,不能倒下!會好的!你沒有病!一定要堅強些”

“寶寶”娘失聲的驚呼中,我堅毅地挺直了雙腿!高高抑起頭,向著門外蔚藍色的天空。輕輕地,慢慢地提起唇角。

我知道我在笑。笑得很美,很燦爛,很堅強眼神中,有從未有過的不屈和驕傲!

“那那那——大家都看到了啊這兩個人,不是賊,就是騙子!裝死賴活還使一套套的”老伯尖銳而突巫的聲音又響起。眾人不安的眼神中,他朝我娘揮了一揮手道:

“起來!甭裝了!你不是說要進城去嗎?這就跟我們上嶗山縣衙見官!”

娘眼中閃過一絲驚慮,囁嚅難言,起身來抱起了我。推推攘攘中,我們夾雜在滿面不屑的人叢,走出了糟坊。

我趴在娘背上,無望地閉起眼睛,深深長吸了一口氣。

“寶寶,你的酒”隱約中,陰暗的屋內傳來老婆婆歉疚的喃喃。我驚奇地抬起頭,看到人群后面,一個悽苦的身影立在酒缸邊,手裡,端著一碗酒!

深秋的晨風,從屋裡卷出一縷淡淡地酒香,甘甜醇厚

我突而理解了孃親的善良,也明白了老婆婆的無奈。欣慰地笑了

做好事,不一定要別人都理解,被誤會也不一定要解釋,是烏雲,總會有消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