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縣南三十里。

蒼黃的莽野駕著秋意的蕭瑟,只吝得一片沒膝的枯蒿,在這條起伏不平的山間小道兩旁,陪伴著我們母子,走過一路的風塵。

一日的飢渴,早摧得孃親步履蹣跚。我不忍心再看一眼她早已磨破了邊沿的鞋。將頭扭向左邊。因為我知道,在那裡面,是她被灰土和血汙粘和著的小腳!

孃親本來是裹著腳的!雖然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外公在世時,她是從不用在外拋頭露面的!若不是因為外公一個月前突然去了;若不是因為“毓醉”酒坊的那場大火;若不是為了要來嶗山縣找我三年不見音信的爹,她是用不著拆去纏足的!!

夕陽的餘暈變得越來越光怪陸離,我眼前的景物也開始變得模糊,陣陣暈旋伴隨著噁心和燥熱。我不得不緊緊閉上眼睛,抿緊唇,纖弱的手臂牢牢環住孃親的脖子。

“寶寶,你怎麼樣了?很難受嗎?”孃親還是察覺到了我的不妥,停下腳步,回頭來焦切地望向我。

“娘,寶寶沒事寶寶撐得住!”我盡力放大嗓音,不讓她擔心。我知道,她已經很累了,很累很累了!卻還要揹著我,走了整整一天。

從懂事開始,我就知道我得了一種怪病,每天都要喝點酒來維持體力。不然就會渾身無力,像常人醉酒般昏昏欲睡。不到幾年,已到了需以酒代水的程度。好在我從來不會喝醉,可這怪病也使我七歲的身子骨,瘦弱得還及不上鄰家五歲的小孩。

鄉間人把這病叫“酒癆”,說是娘懷著我的時候還天天嘗酒落下的病根。因此上,從小娘親就對我特別的疼愛,那其中夾雜著許多的愧疚。可我是從來也不為此而怨怪她的。

娘叫秦酒娘,是外公的獨生女兒。外公將祖輩傳下的獨門釀酒技藝和“毓醉”酒坊傳給了她。凡是由她醞釀調配的酒,大多作為貢品被縣府承送到了宮裡。因此她十五歲就成了方里幾百裡內有名的“釀酒西施”。

“寶寶,你再撐一陣,我們天黑前就可以進嶗山縣城了。等找到了你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啊——”孃親又重複著這句被無數次修改了時限和地點的話。這一路上,我們不敢停下腳步,我知道,我們的盤纏已所剩無幾了!

可我從來不懷疑孃的堅強,輕輕地點頭,無力地“嗯”了一聲。孃親還是不放心地回望著我:

“寶寶,你三天沒喝到一口酒了,不要騙娘,如果你難受得緊,就跟娘說”孃的焦切開始化作哽咽,聲音也顫抖著。我咬了咬牙,甩頭道:

“沒事!娘寶寶挺得”我剛開了口,不爭氣的暈旋又肆虐而來,我只覺腦中一空,胸內猛得一陣痙攣,一股酸苦至極的液體衝上喉頭,瞬息汙濁了孃親的後背。我只覺兩眼昏黑,一口氣續不上來,無力地向後仰去。模糊中,身子被不停地搖動,只聽得孃親無助的哭喊:

“寶寶!寶寶你怎麼了?你別嚇娘,我們就快到城裡了,進了城就有酒了!寶寶!寶寶——”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一個暗啞的老婦聲音開始變得清晰,冷風吹在面上,感覺從未有過的清新。口唇邊傳來熟悉的一抹酒香,雖然只是極其低劣的高梁白燒,也足夠讓我緩過一口氣來。——我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昏黃的燈瑩下,孃親那雙佈滿血絲和殘淚的鳳眼。

孃親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溫柔,最美的

“唉呀,醒了醒了,終於醒了!”一個滿臉溝壑裡都綴著笑意的老婦人關切地湊了上來:“哎喲,小娘子,孩子終於醒了,你也就別哭了啊——這城門早就關了,你們孃兒倆今晚就在我家住下吧。”

“是啊,是啊,你這麼個婦道人家,帶著個酒癆的病孩子,千里迢迢從即墨到嶗山來,真是何苦來呢”旁邊一個乾瘦的老漢不無關切地皺眉道。

“我的孩子沒什麼病,都是我從小讓他喝酒給慣的”娘疼惜地抱著我,俯下頭,我感觸到她的臉龐一片滾燙。她不捨得外人說我是個酒癆,總用這樣的話來替我開脫,可每次的聲音都小得像蚊吟。輕輕抿著精巧細緻的唇,一種無邊的憂傷浸染了眼眉。

老婆婆急忙捅了捅老伴,將桌上的粗瓷碗遞給他,示意他快快退開,朝我們母子善意地堆笑道:

“沒什麼沒什麼,男孩子嘛,喝點兒小酒算得了什麼。我們家別的沒有,要酒倒是有那麼幾缸,入秋時剛釀的!”說到酒,老婆婆臉上顯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孃親也隨即若有所思地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老婆子你說這些是幹嘛呢,今年的酒釀得這麼生,都不知道能不能賣得出去,你還有好意思說!”本已轉身的老漢極不情願地掃了她一句,老婆婆也一臉愁苦地低下了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一直在小心地觀察周圍,發現身處在一家小酒館的客堂。低矮的堂舍,幾組老舊的桌椅。一燈如豆,從後院漏進的穿堂風,掀動著一襲麻布隔簾,徑直到了堂上。看得出來,這家小酒館的生意極是清淡。只能勉強維繫生計而已。

我悄悄睜大眼睛,屏緊呼吸豎耳傾聽。

孃親翻覆了半宿之後,終於進入了夢鄉。月光照著殘破的窗臺,幾束零落的銀絲灑在床邊的泥地上,幾經凹凸折射,依舊皎潔可愛。

這間屋子是酒館的老夫婦特意為我們騰出的暖室。堂店內的會話一結束,孃親就急急催我上床,並熄了燈。她說,清貧人家的燈油比米貴,善良的老人們不肯收我們分文的酒飯錢,我們實在不應再消耗他們了。

“娘娘?”我小聲地試探了一下,孃親果然已經睡熟。我再不遲疑,輕輕地下床,抱了自己的外衣,躡手躡腳向門摸去。

柴扉暗沉的嘎嘎聲著實令我心慌了一陣,幸而,我踏著月光跳到院子裡時,孃親並沒驚醒。抬頭看向天空,四方形的天井上,稀稀落落幾顆星簇擁著一輪明月。不時見幾只夜飛的梟橫渡過去,淒涼的咕啾聲洞穿了秋夜

風揚起我稀零的頭髮,刺骨地森冷,我哆嗦著胡亂穿起了衣服。

方才偷起的緊張和興奮,已完全被吹散,心底裡漸漸湧起的恐懼感藤攀蔓延,迅速網籠了全身。我暗暗為自己鼓勁道:“寶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你是男子漢嘛!”

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我七高八低地摸進了店堂,鑽過粗燥得扎手的麻布簾子,(因為我試著掀抬了一下,跟本掀不動)終於來到了酒館釀存酒水的糟坊前。

我十分熟練地開啟了糟坊的門。在我看來,天下釀酒的糟坊門扣總是虛扣著的。只要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總能掰開。

撲面的酒香中,我精神一振。月光下,屋內模糊可見三口存酒的大缸。南牆砌著燒糟的灶臺,上方是罩著濾紗的一隻巨大的漏斗形濾酒吊桶,桶下搭著半根青竹削成的酒槽,直通到存酒的缸裡。

這些釀酒的器具是我再也熟識不過的了,只時,我記憶中,濾酒吊桶下的漏斗口不該有這麼大,而且濾酒的紗布網眼也要細得多。

我不無疑惑地側轉頭,思考徹底趕走了心中的恐懼。夜依舊深沉,梟鳴的淒涼卻已被我拋到了腦後。

“為什麼老婆婆的酒會是酸的呢?”我反覆問著自己,情不自禁地來到一口大缸邊,掀起蓋板,將頭伸進蓋縫中認真地辯聞著酒香,無功而就之下,索性拿起了缸邊一隻吊酒的長柄竹筒,向缸中清泓般的酒水伸去。

“寶寶!你,你在幹什麼?”

身後傳來孃親顫慄的聲音。我握柄的手不由得一抖,“咚”地一聲,吊筒掉進了酒缸。

在我回轉身來的一剎那,孃親衝上來,幾乎是跪在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把著我削瘦的肩膀,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娘她那一雙充滿疑懼、失望和疼惜的眼:

“寶寶,你怎麼可以?你三更半夜還來糟坊偷酒喝嗎?”孃的聲音酸澀地顫動,雙目悽楚地左右搖移,月光下泛起一色晶瑩。

剎那間,我震懾住了!

娘此刻的心,一定像被千萬利刃刮割著。她平日裡乖巧聰明,疼愛有加的兒子,禁不住小小的風霜之苦,竟墮落到夜半偷酒喝的地步,她情何以堪哪?——攸然間,孃親“嚶嚀”一聲,掩著嘴,哭了

淚,無止盡地滾落下來,比這沉秋的月色更加清冷

我心如刀割,原來所謂的心痛的感覺,竟是讓人不能呼吸、不能哭泣、不能思索,如此難受的!

我伸出冰冷的小手,替她拭抹著臉頰上的淚,斬釘截鐵,一字字地道:

“娘!寶寶沒有偷酒喝。婆婆釀的酒是酸的,不是太生,是太熟了!我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報答他們!”

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我肩膀上壓著的,是母親滿懷期待的手,還有,一種湧泉以報滴水之恩的責任!

孃親痴愕地抬起頭,更為吃驚地看著我,眼中的悲傷全部在轉化成驕傲,越來越濃,越來越多。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將我整個身體,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不一會兒,不遠處傳來的犬吠聲中,小酒館的糟坊內亮起了時明時暗的火光。舀水兌藥聲,回鍋燒糟聲,酒水滴流聲攪動起醇香的夜色。

“娘,會不會把老婆婆們吵醒啊?”

“我們儘量輕一點吧!寶寶,酒藥兌好了沒有,幫娘添一勺水,我們要開始回鍋調酒了!”

“嗯,寶寶來幫娘燒火濾酒!娘,回鍋調醇後,這幾缸高梁燒,是不是會變成甜酒白燒啊?”

“是啊,不過呀,娘保證,一定很好喝,很好賣!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調完,酵上一兩天,酒一定會很醇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