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只有魏永林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唐子風衝上來薅他衣領的那一幕,反覆地在他眼前出現。他稍稍合上眼,就覺得太陽穴似乎被人頂上了一支沙漠之鷹,好幾次老婆的呼吸吹到他脖頸上都讓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天亮之後,魏永林拎著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出了門,銀行的小車準時地在他家門口等著。好不容易到了銀行,坐進自己的辦公室,魏永林算是鬆了口氣。

一個上午過去了,太平無事。下午上班之後,呂正洪開了個小會,又找了幾位自己分管的手下談了些工作。就在他把一位下屬的局長送走之後,秘書蘆偉匆匆忙忙地跑進了他的辦公室,一進門就神色緊張地說道:“市長,不好了,出事了!”“臨一機的職工和家屬,說要活捉魏永林!”蘆偉說道。

“臨一機這幫王八蛋!”呂正洪罵了一聲,抬腿就往外走。這事是因為工商支行扣了臨一機的錢而引發的,他這個分管工交財貿的副市長,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老呂,你清楚這事的原因嗎?”高賀問。

呂正洪黑著臉點了一下頭,說:“我大概知道一些。”

接下來,他便把工商支行扣押臨一機貨款,以及周衡等人上門來討說法等事情說了一遍,其中也沒漏了唐子風威脅魏永林的那一幕。

“老呂,你就在我這裡,給臨一機的廠辦打個電話,問問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高賀吩咐道。

“你們周廠長在不在?”呂正洪又問。

“他一早就到南梧去了。”樊彩虹說。

南梧是東葉省的省會,周衡在呂正洪這裡碰了軟釘子,一早趕到省城去活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呂正洪心裡明白,周衡此舉不過是給自己製造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而已,未來要處理這起事件的時候,他就有充分的餘地了。

“可是,高市長,他們如果繼續提出全部放款的要求,我們答應不答應?”呂正洪請示道。

高賀也有些為難了,他想了想,說道:“老呂,穩定壓倒一切。你到現場以後,相機行事。能夠不完全答應他們的要求,是最好的,這樣我們雙方就有了協商的餘地。”

呂正洪帶著蘆偉來到現場。他沒有急著去臨一機在現場的領導,而是稍稍做了點偽裝,讓別人認不出自己,然後便混在人群中,觀察現場的情況。

呂正洪問清楚了唐子風的所在,便在兩名警察的保護下,向那個方向擠過去了。走到跟前,果然見到唐子風正站在一塊石頭上,對著周圍的一群職工和家屬大聲地說著話。

呂正洪懶得去揭穿唐子風的謊言,他陰著臉說:“唐助理,你說吧,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唐子風笑道:“呂市長,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工人們所圖的,不過是拿到工資而已。如果工商支行能夠把我們的錢都還給我們,再承諾以後不再重犯,大家又何必站在這裡吹冷風呢?”

“你們就是這個要求?”呂正洪問道。

唐子風用手一指人群,說:“是他們的要求,不是我的。呂市長別弄錯了。”

呂正洪點了點頭,自己的那點小心思,都被對方看清楚了,再想玩什麼花招也沒意思了。

唐子風見對方認栽,口氣也就變得更和緩了。

呂正洪回到市政府,見到市長高賀。高賀告訴他,周衡在省裡找了有關領導,反映臨一機的經營困難問題。省領導給臨河市打了電話,要求臨河市要把臨一機的脫困當成重要工作列入日程,並要求各部門全力為重點企業保駕護航,不能出現對困難企業雪上加霜的事情。

省領導的這個指示,為這一次的事件定了性。

魏永林被罷官,的確起到了殺雞儆猴的效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臨河市的大小官員談到臨一機都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覺。

經此一事,臨一機的新班子正式在臨河市政府心目中取得了應有的地位。關於臨一機新班子裡各位領導的情況,別人不太清楚,呂正洪卻是很清楚的,他知道,周衡好歹還是一個講究人,做事是有一定章法的。

但那個廠長助理唐子風完全就是一個愣頭青,腦子裡沒有一點規則意識。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可真不是好對付的主兒。

臨一機廠長辦公室,周衡看著在自己面前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唐子風,躊躇半天還是嘆了口氣:“小唐,以後這樣的事情,還是少做一點……”

“老周,你當初在局領導面前哭著喊著要帶我一起來,不就是讓我幹這種髒活的嗎?沒有我這一手,臨河市那幫人能變得這麼乖?”唐子風不以為然地說道。

在私底下的場合裡,他用“老周”這個稱呼來稱謂周衡已經越來越順口了,周衡一開始還有點不適應,現在也變得麻木了。

“我是看中你是個非常之人,讓你在必要的時候行非常之事,但沒讓你違法亂紀啊。這一次的事情,上頭是不追究,如果追究下來,你這起碼也是開除的處分。”周衡嚴肅地說。

唐子風一攤手:“說我乾的,有證據嗎?”

“你以為組織很傻嗎?”周衡反問道。

唐子風嘻嘻笑道:“哪能啊,組織是萬能的,我這點小伎倆,肯定瞞不過組織。不過嘛,我不是為了個人私利,而是為了幫一家特大型國企解困,組織上應當會考慮到我的動機吧?”

“我倒是真有點奇怪了。”周衡皺著眉頭說,“這幾天,施書記專門去調查過這件事,查來查去,誰也說不清楚關於工商行和魏永林的訊息是誰傳播出去的,。

“她只查到那些徵集魏永林罪狀的傳單是一個名叫寧默的青工帶著人印刷的,他說是很多工人都在談論這個主意,他就出頭去做了,其他人也證實在寧默印傳單之前,就已經有人出過這個主意。最關鍵的是,不管怎麼查,這件事和你都是一點關係也扯不上,但我知道,這肯定是你在背後煽風點火。你是怎麼做到的?”

“寧默嗎?”唐子風裝作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樣子,點點頭說,“這個人倒值得去認識一下,說不定以後還能用得上呢。”

周衡說:“我瞭解過這個人的情況,是技校畢業的,在裝配車間當鉗工,技術上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平時喜歡發點牢騷,但總的來說還算是比較安分守己的一個人。”

“好,我記住了。”唐子風應道。

讓唐子風這一打岔,周衡剛才的問題算是白問了。他也知道,唐子風肯定有自己的一些秘密渠道,能夠把水攪渾。唐子風不願意把這些渠道說出來,他也沒必要去刨根問底了,當領導的,有時候糊塗一點也好。

對於唐子風的破壞能力,周衡算是見識到了。他也明白,在時下的環境下,用尋常的辦法還真沒法讓諸如宋福來、魏永林之類的人妥協。

唐子風的手腕,對於一家企業來說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於周衡當初提出要帶唐子風來臨一機的時候,也是存著利用他這種破壞能力的想法。

這次對付魏永林,唐子風事先向周衡打過招呼,讓周衡到省城去活動,一方面是避嫌,另一方面也是爭取省裡的支援。

至於他準備如何讓魏永林屈服,唐子風並沒有向周衡說起,所以當週衡事後聽說的時候,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整件事有驚無險,最終的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這件事也讓周衡對唐子風的認識增加了幾分。唐子風行事看似莽撞,其實是有分寸的。

他是如何對付宋福來的,周衡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但至少有一點,宋福來沒敢對唐子風進行報復,這就說明唐子風做事的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既達到目的,又不把別人逼到絕路上去。

這一次看似極端,但事後卻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魏永林也只是被調換了崗位,並沒有落馬,這就是給人留了餘地了。

罷了罷了,後生可畏,年輕一代的辦事能力,或許真不是自己這樣的老頭能夠理解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或許還是唐子風這種人更能夠如魚得水,自己只要在背後替他擋擋風雨就好了。

想到此,周衡撇開了剛才的話題,說道:“前些天,我透過過去的一些老關係,聯絡了十幾家廠子,都是有意向要採購一些機床的。現在我打算安排一些業務員去和這些廠子接洽,你有什麼建議沒有?”

“有。”唐子風乾脆地回答道,“第一,要和業務員約法三章,只要是他們聯絡過的業務,如果未來被他們以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轉包給其他企業了,一經查實,直接按貪汙罪移送司法,勿謂言之不預。”

“這個想法是對的,但他們如果真的要把業務轉給私人企業,我們又怎麼能夠發現呢?”周衡問。

唐子風笑道:“老周,你剛才嚇唬我的時候,不是說組織是萬能的嗎?如果我們動用刑偵力量,甚至不惜從京城請幾個刑偵專家來查,你覺得查不出來?”

“這個動靜就有點大了吧?”周衡遲疑說。

“必須這樣做。”唐子風說,“但凡查到一起,就直接送法院起訴,判個十年八年的,非如此不能震懾宵小。”

周衡想了想,提筆把唐子風的建議記錄了下來。

亂世用重典,臨一機的銷售隊伍魚龍混雜,作風極其糜爛,也的確是需要下狠手來整頓一下才行了。

至於說到京城請刑偵專家過來,周衡覺得自己還是有點渠道的,他認識的幾個朋友,可是成天和間諜打交道的,對付一家工廠裡的幾個銷售員,完全就是牛刀殺雞了。

“第二,落實上次廠務會上提到的獎勵政策。我計算過,對於業務員談回來的業務,按合同金額的1給予獎勵。業務員的差旅費支出暫時還按原來的制度,由廠裡實報實銷。但涉及到給客戶送禮或者回扣之類的支出,一律算在這1裡,廠裡不再單獨列支。”唐子風繼續說。

周衡點點頭:“這件事你上次跟我提過,我和幾位廠領導私下溝通了一下,大家基本上是贊同的。趁著這次出去找業務的機會,我想就把這個制度定下來吧。”

唐子風說:“這個制度,咱們可以向全廠公開。同時宣佈不管是不是銷售部的人員,只要能夠拉回業務,一律可以享受這個提成政策。這幾天我陪著張建陽在服務公司調研,感覺高手在民間,只要給大家一個承諾,職工們的智慧是無窮的。”

唐子風的建議,在廠務會上得到了透過,隨即便以公開檔案的方式向全廠進行了公佈。

唐子風這兩條建議,一條是對銷售人員有好處的,另一條則是在銷售人員的腦門頂上懸了一把劍,對他們構成了嚴重的威脅。當然,這只是對那些存著吃裡爬外心理的業務員而言的,你如果問心無愧,又怕什麼嚴格監管呢?

對於給銷售人員以1的提成獎勵一事,大多數的幹部職工都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他們的道理也是很合理的,銷售員的職責就是找業務,相當於工人上班製造零件。拉來業務就能夠拿1的提成,那我造一個零件是不是也應當有1的提成呢?

更有人憤憤然地表示,這些銷售人員都是窩囊廢,一年都拉不回一單業務,憑什麼給他們提成?

這種抱怨其實是無法做到邏輯自洽的,既然人家拉不回業務,那麼自然也就拿不了提成了,你生氣什麼呢?這些人拉不回業務也同樣領工資,那麼那些能夠拉回業務的業務員,廠裡給予提成獎勵,又有什麼錯呢?

有些“富於正義感”的職工,索性就直接給機械部寫匿名信舉報了,說周衡一夥在臨一機搞不正之風,長此以往,廠將不廠,云云。這些匿名信被轉到二局,謝天成不以為然,直接就給扣下了。你說不能給銷售員提成,那你倒是想個辦法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呀。你拿不出一個好辦法,又不讓人家去嘗試,這不就是鍵政局的作風嗎?

不管大家是不是有意見,這個政策最終還是確立下來了。唐子風透過韓偉昌、寧默等人在私底下做了不少工作,讓許多職工漸漸接受了這個政策,並轉而開始琢磨自己是不是也能夠從這個政策中獲得一些好處。一時間,有點門路的幹部職工都在給自己的三親六故打電話,詢問對方能夠找到一些機床方面的業務,如果介紹過來,就有提成可拿。一臺機床的價格少輒一兩萬,多輒幾十萬,1的提成是非常可觀的。

在這個提成政策中,有一條臨時的附加條款,規定廠領導班子成員攬來的業務,不能提取提成,這多少也堵上了一些噴子們的嘴。

就在這個時候,還在金堯做採訪的包娜娜給唐子風打來一個電話,說自己聯絡上了一家企業,對方有意要採購4臺機床,讓唐子風抓緊時間去接洽。包娜娜還特地提醒說,事成之後,該給自己的提成,可不許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