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念禾向七絕門飛鴿傳書,報告了這邊的情況。

不久,七絕門的許多師兄弟趕到了客棧。在夜幕低垂、人跡罕至的時候,他們悄悄地運走了顧家三十七口人的屍身。由於屍身被野獸啃食,殘缺不全,只需一兩副棺材便能安置,否則若是三十七副棺材浩浩蕩蕩地行進,必然會引起路上各個崗哨的嚴密盤查。

也正由於屍身眾多,再加上殘缺不全,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的一具屍身,與穆清河有關。

三天後,顧青君退了燒,慢慢醒轉過來。他雙眼空洞的望著灰色屋頂,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滴落下來。

穆清河見狀,心中也是一陣酸楚。他輕輕地拍了拍顧青君的肩膀,柔聲說道:“小師弟,顧丞相和顧夫人,以及顧家其餘人等的屍身已經送回了七絕門,待你回去找個吉日,安葬在七絕山後山。 ”

顧青君聽到穆清河的話,眼神逐漸清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彷彿要將心中的悲痛全部吐出。穆清河遞給他一塊乾淨的手帕,他接過,默默地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儘管心中充滿了無盡的痛楚,但他知道他必須堅強,為了那些含冤逝去的家人。

顧青君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師兄,回七絕門之前,我想再去個地方。”

聽到“師兄”二字,穆清河明白了顧青君已經接受了入七絕門的命運。他點了點頭,吩咐店小二準備馬車。在馬車上,穆清河問道:“你想去哪裡?”

顧青君重重的吐出兩個字:凌府。

顧家出事到現在,他始終沒見到凌苕蒛,不知他會不會被牽連到。

“你要進城?”穆清河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他救顧青君回來時,打聽了城內的情況,城內兩天前突然加強了巡防,甚至還調來了禁衛軍,此時進城,難上加難。

顧青君知道穆清河的擔憂,他決絕的說道:“我自已去。不會有事的。”

穆清河翻了個白眼,說道:“我替你去,七絕門的人很少下山,認識我們的人少之又少。你告訴我,哪個凌府,你找誰?我把他帶出來見你。”

顧青君執拗的說道:“我要找的人,師兄帶不出來。求求師兄了,讓我去吧。”

坐在一旁邱念禾打起幫腔,說道:“大師兄,他臉上有傷,再拿個紗布一纏,估計沒人認得出來。”

穆清河看了一眼顧青君的臉上的抓傷,索性心一橫,說道:“行,但是有一點,進了城,你必須聽我的,不許亂跑,知道麼?”

顧青君點點頭。

一行人馬來到了城門,巡防兵攔下,喊道:“裡面的人出來,搜身檢查。”

邱念禾先走下車,滿臉堆笑的往巡防兵手裡塞了一錠銀子,雙手抱拳,說道:“兵爺,我家小弟滿臉生瘡,不宜見風,望兵爺行個方便,容我們進城看大夫。”

巡防兵顛顛手裡的銀子,塞到懷裡,用長槍指著馬車,說道:“你和馬車可以進,馬車裡的人不能進。”

邱念禾心裡暗罵一句:小人。又掏出兩錠銀子塞到了巡防兵的手裡,道:“兵爺,行個方便。”

巡防兵一年的俸祿也沒有三錠銀子多,他最終做了妥協,說道:“過去吧。”

邱念禾謝過巡防兵後,轉身跳上馬車,剛要進城,禁衛軍的吳都尉從城內走了出來。

吳都尉道:“站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收受銀錢,隨意放人進城。若是刺客,你擔得起責任麼?”

巡防兵嚇的兩腿癱軟,跪在地上,拼命的求饒。

吳都尉又說道:“楊懷恩作為巡防營統領,竟養出你這般見錢眼開的廢物,拉下去先打二十軍棍,然後吊到城門上三天,不準給飯不準給水,以示懲戒。”

吳都尉和楊懷恩職位相當,可偏偏吳都尉與鄧大內監沆瀣一氣,又是君上跟前的紅人,平日裡沒少給楊懷恩使絆,楊懷恩再氣不過也只能把氣往肚子咽。

巡防兵在一片哀嚎聲中被拖走。吳都尉來到馬車前,打量了一番。

吳都尉身邊的一禁衛軍小兵,喊道:“裡面的人全部下車。”

邱念禾率先下了車,換了套路,說道:“軍爺,剛才都檢查過了,沒什麼問題。”

吳都尉用劍鞘抵住邱念禾的胸口,衝著邱念禾,用那副猙獰的嘴臉說道:“別亂動,讓裡面的人出來,否則,今天,一個也別想走。”

顧青君擔心邱念禾有危險,欲站起身下車。卻被穆清河按住。

在剛才的盤查中,穆清河已經開始思考,如果不能矇混過關,該如何?他想到了唯一的辦法。他壓低聲音對顧青君說道:“只有這個辦法,保你一命。忍住,別出聲。”

顧青君扭過頭,剛要問什麼辦法時,臉上就被潑上不明液體,頓時火辣辣般鑽心的疼傳來,他想到穆清河說的不能出聲,生生將到嘴邊的喊叫聲吞了回去,還差點咬掉了舌頭。

穆清河望著自已的手筆,心滿意足的說道:“別摸。你放心,沒毒,這是我親手研製的,遇血會短時間內長出白色的膿皰,傷口處會奇癢無比,你忍住別撓,過了這關,我再把解藥給你。”

吳都尉開始不耐煩,抵在邱念禾胸口的劍,手上又加重了力道。

穆清河推開馬車的門,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恭恭敬敬的向吳都尉行了個禮,道:“軍爺,並非我們有意與軍爺作對,只是,怕舍弟臉上的膿包驚擾了軍爺,到時反倒是我們不懂事了。”

吳都尉沒好氣的說道:“老子都是跟死人睡在一起的,怕你個滿臉生瘡的活人?讓他下來,快點。”

顧青君帶好冪籬也走下了馬車,穆清河隨即上前去攙扶他生了病的舍弟,兩個人一對眼色,顧青君立馬心領神會,捂住嘴巴假裝咳嗽起來。

吳都尉望著眼前的顧青君,頓覺對方的氣質有股莫名的熟悉感。他用劍鞘挑起顧青君面前的薄紗,映入眼簾的,是左邊臉長滿大大小小的膿包,他不由得胃裡湧起一陣噁心,趕忙收回了劍。擺了擺手,說道:“走吧。”

穆清河禮貌性的行禮,回道:“多謝軍爺。”

三個人終於順利進了城,他們不敢大咧咧駕著馬車去凌府,於是讓車伕等在兩條街外的酒館。他們三人順著小巷,來到凌府的門口。

往日,凌府熱鬧非凡,今日,死氣沉沉。

顧青君進了凌府後,卻沒有看到一個家丁丫鬟的身影。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穆清河問道:“怎麼了?你究竟來找誰?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

顧青君依舊保持不動的姿勢,進了城,穆清河就把解藥給了他,現在他確定不是臉傳來的痛感,而是胸口疼,疼到他無法邁出腳,疼到他連呼吸都感受不到。

“大師兄,小師弟這是怎麼了?中邪了?”邱念禾圍著顧青君轉了一圈,又將手在顧青君眼前晃了晃。

穆清河動用內力,感受附近有沒有活著的人。直到,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一扇門吸引了過去。他慢慢的走過去,握劍的手不自覺的握得更緊,他停在門前,猛然推開那扇門……

凌苕蒛跪在地上,整個人失魂落魄的。他面前的床榻上,相互依偎著兩個人,凌老爺和凌夫人,他們緊閉雙眼,面容安詳,似是沒有痛苦的離開。

聽到推門聲,凌苕蒛轉過頭,雙眼紅腫,臉色憔悴。

顧青君走進房間,見到凌苕蒛的慘狀,他一時語噎。

凌苕蒛望了許久,輕輕道出一個熟悉的名字:青君……

苕蒛……

三天前,他在亂葬崗親眼見到父親母親身首異處,三天後,他又見到凌伯父凌伯母於府內服毒自盡。老天爺究竟還要折磨他到什麼時候?

凌苕蒛跪在那裡,眼神像是向顧青君有所期盼,又像是命運下的無可奈何。

顧青君的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跪在凌老爺凌夫人面前,重重扣了三個響頭。

凌苕蒛已經哭不出來眼淚,他平淡的說道:“那日,我進宮,被太子關押起來。等可以出來的時候,就是現在這樣了。君上說,我爹孃已認罪伏誅,而且自願將凌府名下所有的產業上交國庫,我也不再是太子的侍讀,允許我自行離去,不再追究罪責。”

顧青君嘶啞著嗓音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凌苕蒛把手懸在了顧青君的左臉上,不敢摸下去,他說道:“傷成這樣,很疼吧。”

顧青君哭的泣不成聲,只能搖了搖頭,表示不疼。

凌苕蒛道:“想好去哪了麼?”

顧青君指著穆清河,斷斷續續說道:“七……七絕門……戚將軍安排的……他是我師兄……”

穆清河走上前,問道:“少俠,如果無處落腳,亦可跟我們回七絕門,那裡人跡罕至,你們的君上自是找不到你們,大可安心住下去。”

顧青君也跟著點頭附和。

凌苕蒛卻道:“不必了,我打算帶著爹孃回鄉下,將他們葬在凌家祖墳,至於以後,走一步看一步吧。”

顧青君不好再勸,畢竟,如今,他是個死人,不能隨便出現在京都。凌苕蒛不同,他只是貶為了庶民,可以繼續活在這世上,不該跟著他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他將七絕門的所在地告訴了凌苕蒛,聲稱有任何事都可以寫信給他。

凌苕蒛嗯了一聲,繼續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如果碰上禁衛軍的人,就很難脫身了。”

顧青君再次跪下,向凌伯父凌伯母磕了三個頭,並說道:“君兒定會查明真相,還顧家,還伯母伯母一個清白,不會讓你們枉死。”

凌苕蒛苦笑著說道:“青君,這天下都是君上的,君上留,我們便是臣子,君上不留,我們就是草芥,此事連太子都選擇明哲保身,我們一個草民,一個死人拿什麼與君上鬥。在朝為官的,又有幾個願意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替你傳遞資訊。拿不到案宗,問不到人證,憑你一腔孤勇,如何查得真相?”

顧青君自然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走,可他從未想過放棄。凌苕蒛說的,他又何嘗沒考慮過?

穆清河懂得接下來的話,他不適合留在房間裡,藉口去門口守著,就和邱念禾出了房間,順帶將房門關上。

凌苕蒛繼續說道:“天牢是什麼地方?一塊令牌,就能將誅九族的罪人大搖大擺提走了?甚至連你的安身之所都安排好了?最關鍵的一點,顧伯父是什麼人物,一朝丞相,就算真謀反,也該交由刑部審問,可刑部尚書從頭到尾都沒出過面,君上就下旨斬了。種種的一切,說明了什麼?”

“君上早就動了殺心……”

“這也是我回來之後想明白的。當年太子為何會輸?真是輸在了沒有凌家的錢多,可以自掏腰包,買上幾所住宅安置難民麼?太子治理黃河水患,一是解了太上君的難,二是為登上君位收買人心,既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太子不做,成全君上來做?顧家與凌家,可以說是一手將身為王爺的君上推上了高位,換言之,如果當朝的君上是太上君呢,如果顧家和凌家支援當朝的太子呢?”

顧青君啞然。

“顧家掌勢,凌家掌財,把控整個朝堂,偏偏你又是戶部侍郎,負責盛涼的財政支出,意味著什麼?”

“顧家已與凌家聯手,架空君上。”

“青君,我已經沒了爹孃,沒了弟弟,三天前,我又以為你死了,覺得這世上只有我孤零零的活著。沒想到,你還活著,不論原因是什麼?不要追究了,我們都好好活著不好麼?”

“苕蒛,我何嘗不想好好活著,如果我放棄尋找真相,不僅是顧家,父親,還有凌伯父,這輩子都是謀逆的罪臣,遭受世人唾棄,你真的甘心麼?”

“不甘心又怎麼樣?找到真相又如何?世人若想罵,有萬種理由,難不成,你要一條一條拿著證據去和世人爭論麼?不要忘了,他是君上,他怎麼會承認錯了呢?”

“凌苕蒛——”

“青君,聽我一句勸。”

“凌家人亡財散,你咽的下這口氣,我咽不下,我早晚找到證據,查明所有的真相,要君上親自寫下沉冤詔書。

凌苕蒛只得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