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久了,流言蜚語出來了。

人人都說楊采薇位卑貌醜,並非良配。

但其實潘樾從未覺得那道自面門穿過的傷疤有什麼,他想起那一段頹靡不振的夜裡,他不願相信楊采薇已經亡故,仍執拗的封存在冰棺裡。

潘樾一次次靠著棺槨想用手碰觸她的面容上那道蜿蜒的疤,那道疤在潘越看來,並不是恥辱不是瑕疵。

那道疤,是他妻子年少家破人亡流落十載的艱辛困苦,是在堂前被誣告欺辱仍不願落下紅泥印的手,那道鮮血順著臉頰流過疤痕,是要為亡人明冤訴苦,身為仵作的操守和執著,是在崖邊與她刨白心意時她斂眉躲避的目光...

那道疤,長在她臉上,卻讓他心疼的無法自已.....

潘樾無數次在夢中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楊采薇的臉,想用唇吻上那道疤痕,直到溫熱的眼淚落在臉上才又霎時間反應過來,嚐到眼淚微鹹,盡是苦澀才於無盡失望中再度清醒。

也許真的如那個盲眼畫師所言,那道疤長在楊采薇臉上,確實傷在潘越心裡,那是自年少時起就落在心裡,至今都沒好,也再難痊癒...

他不禁想起她那時說的,啞然出聲道:“我夫人曾說,美醜貴賤,論心不論形……”

“那……先生的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呢?”潘樾懶得搭話,小丫頭忙指了指掛於床頭的畫像好奇發問著。

畫中素衣的女子,面目柔和,斜打著一條長辯子垂於一旁,她清淺和煦的笑著,面門上自額頭貫穿一條長疤,但並未影響她的清麗與靈動,那雙眼睛和煦瀲灩似蘊含勃勃生機,將身後燦如紅霞的桃花都比了下去。

他的妻子如蒲草一樣堅韌,看似只有微弱乾枯的生命力,實則有著蓬勃生機,像是崖邊生根的一顆小芽,在十年的山風中一寸寸拔高成蒼松翠柏,讓人移不開眼,只要走近她,就會讓人心生喜歡,是一種能用完美來形容質樸純然。

潘樾踱步行至床畔,手指輕輕摩挲擦拂過畫中人淺笑的面頰,面上露出一絲神往。

“我夫人啊,她韌比絲,是泥中玉巖上花,是這世上頂漂亮的人。”

忽而風吹動窗閣,畫絹翻飛間吹拂進來幾縷熟悉桃花香氣,記憶中那張模糊的臉,霎時清晰了起來。

潘樾似乎看到當時大婚之日,金釵紅妝自桃花深處款款走來,羞怯的女子眉眼含笑,笑盈盈看著婚書的樣子……

“潘樾,我心悅你,想嫁給你。”

“佳偶天成拜玉堂,爭看嬌女配仙郎。”

“尊前合成調鸚鵡,臺上吹簫引鳳凰。”

潘楊之好,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生離十年,死別五載,潘越在歲月變幻中一遍遍清晰堅定,他需要她的愛。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他永遠被困在了年少的那束月光裡。

不過還好,雖下次重逢晚些,然,生生世世,潘樾總能找到楊采薇。

終於有一天,楊采薇復活了。

楊采薇活生生的站在潘樾的面前撫摸著他的臉溫柔道:“我回來了,潘樾。”

潘樾此時顧不上楊采薇為什麼會突然回來,他只是很高興,自已夢寐以求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已的面前。

“是你嗎?采薇?是你嗎?”潘樾激動的一時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的抱著楊采薇。

“我……沒辦法和你解釋為什麼我會……”楊采薇不知道怎麼和潘樾解釋這一切。

潘樾卻打斷了楊采薇的話,抱著她道:“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在潘樾和楊采薇沉浸在在為彼此終於能夠長相廝守時的喜悅中,上官芷闖了出來。她生氣道:“楊采薇,你答應過不和樾哥哥完婚的!”

“上官蘭,管好你妹妹!”

隨著潘樾一聲暴喝,上官芷吃痛,手中的金釵落地,潘越衝上前去,將楊采薇護在了自已懷裡。

潘樾沒想到上官芷居然也活了過來,而且還是那個囂張跋扈的樣子。

二人離懸崖只有幾步之遙,崖下冷風凜冽,潘樾一顆心高懸,直到觸到楊采薇溫熱的軀體後方才落回了肚子裡。

上官蘭一路快馬加鞭趕來,風塵僕僕,此刻被潘越揪著衣領來到了這荒郊野地,看到妹妹挾持著人狀似要行兇,很快形勢翻轉,那姑娘又被潘樾救下了。

上官蘭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好歹還沒鬧出人命,不然還真不好收場了。

潘樾吼了他這一聲,嚇得他一個激靈:“這不是沒出人命嘛,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他嘟囔著,透過夜色也能看到潘越那張俊臉此刻比千年玄冰還要冷幾分,到底嗦了聲。

上官蘭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拂開阿澤架在上官芷頸側的長劍,忙上前攙起了妹妹,用身子擋在了妹妹身前,也擋住了潘械駭人的眼神,檢查起了妹妹的傷勢:如雪的皓腕上紅腫了一大片,瞧著駭人。

可若潘樾手中有趁手的弓箭,那招呼自已妹妹的可不僅僅是塊隨手拾起的石頭了,準是當胸一支鋒利的箭鏇。

“潘樾!你就為了楊采薇,你要殺我?”上官芷俯趴在地上,粗糲的石頭割破了她的肌膚,可她顧不得,“潘郎。”

她勉力緩了口氣,語氣放柔了許多,仍是不甘,“我只不過想留在潘郎身邊,哪怕頂著這張醜陋的臉,我有什麼錯?”

上官蘭驚撥出聲,“阿芷!”

換臉這等駭人聽聞的秘術,他的妹妹怎麼生出了這樣荒唐可怖的心思!

“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潘樾眼中的殺意盡顯,深吸了一口氣,遏制住胸中起伏的怒火,“上官芷,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若有下次,我親自取你性命。”

“潘樾!”上官蘭出聲喝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只是有些底氣不足,到底不忍他如此疾言厲色對著自已的妹妹,他悉心養護長大的妹妹,為了成為和潘越才貌相配的人,耗損自已的身體,吃盡了苦頭,也沒有換來潘械一絲一毫的憐惜與青眼相待。

“你若把我當你朋友,你不該....”

“我說了,看好你妹妹,我若不把你當朋友,令妹持兇傷人,恐怕已被我捉拿入獄。”

“我知曉我妹妹沒放下心中的執念,她只是想問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不直接拒絕她罷了。並不是有意辱罵楊小姐。”上官蘭好言相勸道。

“我早就直接拒絕了你妹妹,曾經上官芷差點害了采薇,如今她已經回來,看在你的份上我既往不咎。”

說罷,卻見潘樾看也不看他們兄妹二人,打橫抱起楊采薇,低聲問著懷中的人,“你可還好?”

臉上和頸側多了幾條血痕,應是二人扭打的時候添的傷。

楊采薇緊張過了度,此刻劫後逢生,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一雙靈動的小鹿眼還有些發直。

潘樾的聲音傳進了她耳朵,她才嚥了咽口水,抬眼望向一直以來關切地看著自已的那雙眼,眸中盛滿了驚魂未定後的關切,她出於本能般的搖了搖頭,又發覺此刻二人靠得太近,舉止也太過親密,但自已渾身沒力氣,只能偏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想要遮掩住自已表情。

有這一會兒功夫,阿澤已經制住了上官芷帶來的一群侍衛,潘樾斜了一眼,望向地上被綁得嚴嚴實實的瘋道人,“給我好好看住他,本官親自審問。”

上官芷竟敢帶著這瘋道人對采薇施展這等換臉邪術,此人斷留不得了。

潘樾轉過身,抱著楊采薇便準備離開。

城郊的潘宅早已重新作婚禮的裝飾,恢復了滿目紅綢喜色。潘樾也顧不得旁的了,將人抱到了婚房。

楊采薇幾個時辰前還在試婚服,轉眼便已經躺在了婚床之上。

潘樾譴阿澤去請大夫,被楊采薇攔住了:“我沒事,這點小傷不打緊。”

她當了那麼多年仵作,不說是個多高明的大夫,這點毒物迷藥的藥性還是瞭解的。

方才楊采薇是有機會反手製住上官芷的,她那點小身板不是她的對手。可她被綁來的時候被人餵了軟筋散,四肢還不好使力,一不留神還是被上官芷又挾持住了。

“你先歇息。”潘樾坐在床邊,替她脫了外袍。

此刻楊采薇疲累非常,也不再忸恨拒絕,任由他噓寒問暖著照顧自已。

曳地的華麗長袍被粗糲的砂石劃出了道道口子,楊采薇有些心疼衣裳,扁扁嘴,“對不住,把你送來的婚服弄壞了。”

潘越卻並不在意,垂眸細心替她蓋上被子,“本就是屬於你的,沒有對不住我。”他的聲音不似以往的清冷輕佻,溫柔得好似流淌下來的月光一般。

楊采薇被他溫柔地注視著,大抵是藥效還未過,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