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遠離

他來到這座城市已有3個年頭了。三年裡的生活波瀾不驚，一成不變。一如這沉寂了幾千年的古城，任時光與風塵在耳邊呼呼飛轉。都說時光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一切的，而他有時竟無法覺察。城市裡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頂，那被高樓大廈割裂了的天空，那漂浮著淡淡塵土的縱橫交錯的大街，那些四季生長卻毫無生機的樹木，彷彿與時光獨立著，永不變化。他不禁疑惑時光的流逝究竟有什麼用處了。

他習慣於遠離了喧囂的人群，枯坐在單身公寓裡。那是這城市僻靜的一隅，狹窄而孤獨。可只有這裡能讓他感到自由的呼吸。一杯咖啡，一點音樂，一臺電腦，僅此而已，可他足足這樣度過了三年的時光，不曾搬遷，也不想改變。百無聊賴的時候，他會關了燈，在夜的濃黑裡燃起一截焚燒香氣的蠟燭，而後看著自已的身影被跳動的火光映在空蕩蕩的牆壁上。那是一個27歲男子的身影。有人說孤獨的時候影子也會說話，而他並未聽見任何呼喚。在這樣的夜裡，蒼穹的深處或許有一枚屬於自已的星光，可他從來不曾見過。因為他孤獨，又或者因為不夠孤獨。隨手放了一盤CD，竟是多年前不經意收藏著的阿巴樂隊（ABBA）。那首一度風靡全球的《》，如今聽來依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照例開啟電腦，開始瀏覽網頁上的每一條新聞。無奈那些所謂的新聞，其實多半早已看過，有些簡直已成歷史。然而，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麼？莫非這世界也是這樣無聊而空洞？或者，多彩的世界終究填不了空虛的心靈？午夜時分，還是沒有睡意。他不覺走進一個網路聊天室——那是到了深夜依然熱鬧的地方。有時想想，網路其實也是一個完整的人間，不是嗎？聊天室裡排列著許多千奇百怪的暱稱，長長的一串，看得人眼花繚亂，公告板上則不停以飛快的速度滾動著各人的“公開對話”。那些所謂的“公開對話”，原也沒有什麼內容，無非是些千篇一律的聊天模式。而這種聊天模式是他們賴以消磨時光的工具。他還絲毫沒有說話的慾望，隨意敲下一個“”的名字，便漫無目的地一遍又一遍瀏覽那些聊客的暱稱。凌晨2點55分，他的滑鼠不自覺地停留下來，當他在成串的暱稱裡偶然發現她的時候。這時他已經喝下了今晚的第五杯咖啡，CD機裡也重複播放了三遍阿巴樂隊的專輯。“波上寒煙”，那是一個透著幾分寒意的名字。他把身體往後靠在沙發上，對著她的名字發呆了好一會的。她是誰呢？隱在這名字背後的是一個怎樣的身影，一個怎樣的靈魂呢？過量的咖啡開始在他的血液裡作祟，他忽然有了說話的衝動。而這時那首《》又第四度瀰漫了整個空間。他用滑鼠雙擊了螢幕上的“波上寒煙”。“在千頭萬緒的宇宙中，我看不見你的身影，卻感覺到你的眼神。”在對話方塊裡，他緩慢地輸入然後按下ENTER健。搖晃著的世界在那一刻忽然凝固，他吐出一口氣。他期待著她的回應，那是一種很熱切的感覺，令他不禁暗自感到訝異！“我知道，你在夜色裡獨自迷惘。”眼前的熒幕一閃，他期待的“波上寒煙”，終於躍入了他的世界！“我始終在黑暗裡等待。”他再次按下ENTER，掩不住急切的心情——好久沒有過的急切呵！生活啊，一直讓他覺得宛如一潭深水，為什麼此刻他竟似乎聽見了泉水叮咚呢？他雙眼盯著熒屏，耳際裡彷彿聽見時間走動的聲響。“再濃的夜色也無法吞沒你的目光：）” 她在網路的另一端向他微笑。接受她的微笑時，他不禁輕輕嘆息，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已已經有好久沒有留意過擁擠人群裡，偶爾遺落在他視線裡的笑容了。“我彷彿看見天際裡一道白色翅膀的痕跡，宛如深藍的水面劃過一條銀色水痕。”“你的渴望，緣於心靈的深沉和寂寞。”看著她發來的文字，他無法想象她的表情和口吻，卻無端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動，隨之而來的竟是他心底許久沒有滋生過的傾訴的慾望。他對她說：“告訴我電話吧！”時間彷彿忽然凝固了。好久都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他意識到自已的冒昧了，畢竟網路在給予人們親近的同時，無時無刻不保留著它的神秘與距離，這是網路與現實的差異，一旦有人試圖抹殺這種差異，就破壞了原有的平衡。“可能不行。”正當他想放棄的時候，她回答他了。他發現她的語氣和她的名字一樣，有一種淡淡的冷漠。“如果冒犯了你，請接受我的道歉吧。”他嘆息。“人與人的距離，不是以時空的遠近來衡量的，我對你說不行，並不是因為你冒犯了我什麼：）”她的回答讓他暗自驚訝。“我想我只是出自一種傾訴的衝動。”他說，“聽說過傳說鳥的故事嗎？”“說說看。”其實他從來沒聽說過何謂傳說鳥。甚至當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已也感到莫名其妙。後來他想，那或許只是隱隱存在於自已心底裡的一個模糊念頭吧，而在此刻卻忽然蹦了出來！“在遠古時代，天地初分之時，眾神與人類共同生活在地面上。” 他試圖述說一個傳說鳥的故事。“美好的景象！”她回答。“是的，很美好，人類在土地上辛勤勞作，而眾神在天與地之間自由遊蕩，宇宙間呈現一片安寧祥和的景象。”“嗯。”“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眾神的美男子“孤獨之神”，在與天帝的女兒成婚的前夜，邂逅了一名牧羊女。他不顧人神不得相戀的禁忌，瘋狂地愛上了這位美麗的凡間女子。他們在迷人的月色下互訴衷情。第二天他攜著牧羊女的手來到天帝面前，請求撤消和公主的婚禮到凡間去生活。”“後來呢？”她問。“天帝責問他為何不顧禁忌私自與凡人相愛，他說：‘愛情是美好的，美好的是無罪的。’於是天帝雷霆大怒，發誓要嚴厲懲罰他們。天帝揮手之間，“孤獨之神”化作一塊石頭埋在天邊最北端的泥土裡，而牧羊女則化作一隻小小的傳說鳥，被一陣龍捲風刮到天邊的最南端。”“啊？”“天帝說：只有等到這隻傳說鳥找到了那塊石頭，把它從泥土裡銜出，他們才能解除身上的詛咒恢復原形。從此，孤獨之神開始了漫長的等待，而傳說鳥開始在茫茫宇宙中尋找那塊屬於她的石頭。”她沉默了一會，問：“能找到嗎？”“我也不知道。”他在螢幕前聳了一下肩膀。“哦——”她深吸了一口氣。“至少我還在等。” 他說。“……愛情是美好的，美好的是無罪的……” 她似乎在網路的那端喃喃自語。“你相信這種近乎於純粹的愛情嗎？” 他問。“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信仰。”她答。“是啊，有人說愛情是一種信仰，但在這世界上，堅定的人已經越來越少。”“那是大多數人不瞭解愛情的真諦。”“正因為了解的人少之又少，愛情才更顯得可貴。”他說。“從古到今都是如此。愛情讓人迷惘，也讓人神往。”“你認同愛情是無罪的嗎？”他又問。“我還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只知道，不管有罪無罪，愛情來的時候，讓人無可抗拒，無從迴避！”“哦——”這次輪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看來，有罪無罪已經不重要了，愛情已經超越了‘罪’的侷限。”她補充說。“那麼，是否也可以說愛情超越了人間的悲苦恐懼呢？要不為什麼有人為了愛情，寧願一生孤獨，一世痛苦，甚至放棄生命？”他問。“那是因為愛情讓人無從選擇。心懷愛情的人嚮往的自然是愛情的淳美，然而往往品嚐的卻是痛苦滋味。”接下來，兩人不約而同開始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沒有去留意時間過了多久。後來，他先打斷了沉寂。他說：“遇見你可算知已。”“呵呵，是嗎？”“謝謝你陪我聊了這麼久，關於那些虛無縹緲的話題。”“我覺得你和別人有點不同。”“何以見得？”他問。“大概是，別人寂寞的時候選擇逃避寂寞，你寂寞的時候選擇更加寂寞。”“呵呵，我只知道寂寞也一樣讓人無從逃避。”“謝謝你講故事給我聽——我是說‘傳說鳥’。”“還是不能告訴我電話嗎？”“嗯——”她似乎還在猶豫。“那麼，你不相信網路？”他問。“網路也是人間。”她答。他驚訝於她對於網路的看法也有和自已相同的觀點，竟一時語塞。“告訴我你的電話吧！或許我會和你聯絡的。”許久後她說。“呵呵，這算什麼？”“一種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