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青殿很忙,各路人馬都在忙,所有的人都在忙著令英會的事情。大殿那頭一派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喜怒笑罵,分湧而至,惹得這一湖的池水都變得滾燙。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把請帖往阿珏那頭推了推,漫不經心道:“這是尚白遞過來的,短短3天,這已經是辭武山的第二十五封請帖了。我怕再用生病為由,對方就要殺進我房間裡來了。”

阿珏劃拉著圖紙,搖了搖頭,低啞冷靜道:“人已經埋在周南西郊的下面。你又何必擔心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我癟了癟嘴,把其中的一封請帖單獨挑了出來,往他前面一推:“這是辭武山十七長老的。我在糾結要不要去見這位老人家。”

阿珏終於不再擺弄手上的圖紙,默了一會兒,才說:“見了又能說什麼。”

我看著他沉默了下來。

我這場傷雖然傷得措手不及,但也不太重,反而經過城青殿的老醫師的調理,徹底清了體內的寒毒。這樣兩三天的折騰,也算因禍得福。只是阿珏跟在身邊卻越發沉默了。我嘆了口氣,收回了這一碟碟請帖,彎腰點了腳下的火盆,一張張一封封地扔了進去。我涼涼地道:“霜師父若是知道,怕會從地獄爬出來找我。”

阿珏頭也不抬,更懶得看我一眼。

我隔著火光,抬著眼皮,看著他那頭全白的頭髮和鄒巴巴的臉,有些恍惚,沒想到我真的把紋樓的主人活活埋在了冰冷冷的地裡,李代桃僵,把享譽禹都的護大督衛,阿珏換了出來。火光影影撞撞,恍恍惚惚,我抱緊身上的衣服,感覺更冷了。我沉默了一會,突然承諾道:“你別擔心,我既然帶你來了,一定把該給你的都給你。

阿珏頓了頓,抬起眼睛,同樣沉默地看了看我,然後淡淡道:“城青殿這幾天幾乎已經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三四處,戒備森嚴,無法窺探一二。”

我彈了彈腳上的灰燼,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屑,慢慢地踱了過去。

“寶貝一般都往裡藏,哪裡有往放的道理?”我看著城青殿的地圖,在五角芒星的尖頭敲了敲,疑惑道,“這沒去的幾處都在外圍,你確定城青殿的裡頭這幾處都認真翻過了?”

阿珏一手摸著地圖的紙沿邊,一邊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道:“廉明珠一直沒有任何的反應。不管是染公子身邊,還是在這個城青殿裡,都沒有任何的反應。我懷疑我們要找的人可能已經不在這裡了。”

“一點點都沒有反應?”我心下直覺不妙,難道連骨頭都不見了?

阿珏認真地點了點頭。

江湖裡除了四大世家,唯有城青殿是唯一的特例。而這個特例是也因為它介於江湖和朝廷之間。而能平衡這兩股勢力,城青殿由很多特色的規定。其中最為特別的便是:一物二人。

一物:隨侯珠。隨珠之貴,不下王侯。

二人:一為城青殿少殿主。城青殿的殿主一定不能是出自城青殿,以前是透過四君子會來選拔,再由幾大世家商量招攬其中一人。而如今是先由令英會選拔,再由世家商量。說白了,這人不能是朝廷人,必須是江湖人。二為城青殿的管家,相反只能是朝廷的人。兩人一明一暗,一內一外,共同管理著城青殿的大小事務,處理朝廷和江湖之間的各種問題。

而制衡這兩個人的,便是隨侯珠。具體如何制衡,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但城青殿一直便有:“珠在人在,珠碎人亡”來描述殿主和管家之間的關係。

可現在這裡來來往往的人為什麼會感應不到一點隨侯珠的動靜呢?

“阿雅,你的傷好了嗎?”阿珏突然問道。

“嗯?”我抬頭看著他一臉的慎重,突然福如心來,道:“你要讓我再上令英會?”

“只要進入令英會的前五名就可以面見城青殿裡所有的長老。屆時,我們分頭行動。我去再探探那幾處戒備森嚴的地方。”阿珏說得有條不紊,“而你幫我拖住大殿上的人。”

“前五?”我連忙搖頭,不贊同道,“上次我都沒有在華少卿手下贏得一招半式,這次若再不知趣地往前湊,我這條命就要交代在令英會上了。”

阿珏折起了圖紙,慢悠悠地道:“按上次大殿的架勢,即便珉宗不找你麻煩,千秋閣也不會放過你。只不過,這幾日你大病一場,才稍稍平息了一眾的風波。染公子能護你一時,難道能護你一世?更何況,你當時的匕首距離華少卿的胸口不過咫尺,若沒有染公子的半路阻攔,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我翻了一個白眼,輸了就是輸了,何必找託詞?

阿珏見我沒有反駁,又道:“禹都的人來了。那說明,能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等得起,我也拖不起。”

我盯著對方,阿珏的脖子裡有一條極淡的藍光一閃而過。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吞下白一鳴的所有內功,還要完全消化掉能量為自己己用,這裡面代價當然是巨大的。我看著阿珏灰暗的氣色,便知他的氣息已經有些不穩。本以為廉明珠在他身上,可以護住他這幾天的心脈。可現在看來,事情或許正在往最糟糕的一個方向迅速發展下去了。

“我若再輸了,”我掙扎了一下,“怎麼辦?”

“反正你也不想要這寒谷少谷主的名頭。而且可不是誰都有資格跟你動,你遇上的都只會是那些非富即貴人物。這些人最複雜。裡頭要想奪你性命的,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而且還是在這麼多宗道前輩江湖高手的面前,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想還沒有誰敢要酒三千徒弟的命。而且城青殿歷屆少殿主無一人出自寒谷,想必城青殿的各大長輩都知道。所以不會有人讓你贏了,當然也不會讓你輕易輸了。”阿珏頓了頓,迅速道,“若真的輸了,也能拖上一拖。畢竟寒谷的徒弟向來命貴,前頭已經有珉宗輕衣公子命喪城青山的前例,城青殿應該不想再背上類似的罪名。”

我看著這隻大尾巴狼,心下一堵:“原來,你連我的命都已經計劃好了!”

阿珏只是摸了摸手裡的圖紙,面無表情地道:“彼此彼此。”

我們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窩子,互不退讓。

“阿珏,到時候禹都的人可都是站在上面看著我。”我提醒他,“城青殿只是開始,若我死了,或者被抓回禹都,你該怎麼辦?”

阿珏把地圖摺好重新收回自己的衣襯裡,打量了我一番,道:“你脫了指鈴鐺,禹都裡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你之前的模樣。他們縱然有心,沒有證據,更無能為力。城青殿是第一步,但阿雅,這裡,必須要能開始,才行。否則,我不介意親手送你回寒谷。“

趁這次生病,我早已摘下了指鈴鐺,恢復了原本相貌,也比之前十歲孩童的模樣成熟了幾分。

我冷冷地看著這個冷酷無情的糟老頭子,良久嘆了一句道:“你爹要是知道你變成這樣子,怕是不會見你。”

阿珏一下子白起了臉,盯著我,反駁道:“酒三千要是知道一直養在身邊的是這樣的你,怕也會悔了腸子。”

彼此彼此。

夜色涼涼,比不上人心薄涼。

不知道曦沫染是拿什麼搪塞著幾大世家,穩住整個比試現場。總之,當令英會決賽到二分之三的時候,我竟然也還能悠閒地在旁邊觀看比賽,甚至為不認識的人搖旗助威。阿珏早已經藉口退出了眾人的視線。

江逸和華少卿正在擂臺上鬥個你死我活,盡顯自家絕招,你家的劍道,他家的刀法,每一次刀劍相撞都隱約能見火花四碎,彼此都是一副趕盡殺絕的姿態。這血債孽緣千千結,一環扣一環,早已成了死結。兩個人之間你一招,他一式地顯然拼到了紅了眼的狀態時。

我看著華少卿遊刃有餘的動作,明白那天他對著我顯然是放水的。如今對上江逸,卻是劍劍逼著刀鋒,殺氣直奔而去,絲毫不曾手軟。

我撐大眼睛地看著他們拳腳相加、刀劍相向的肆意揮灑,心裡著實羨慕。

可惜刀不比劍快,所耗力氣又大。相搏百招後,江逸便被華少卿一劍挑落在地,傷在左肩上。但江逸的刀鋒也劃過華少卿,可惜只在他胳膊上劃出一道淺傷。

站在場外的圓團團的尚白站了出來,氣淡神閒地宣了一句:“第七局,珉宗,華少卿勝。”

我連忙上前扶起一臉不服的江逸,止住了他想再跳進擂臺上的動作。

曦沫染眼角掃到了我,對著我招手道:“回來。”

我朝江逸拱了拱手,正打算飛身離開。剛一用勁,腳脖子就被一根繩索捆住,外力從腳底起,狠狠地把我從場外往擂臺上甩去。

我一個機靈,另外一隻腳踩在直挺挺的繩索上,藉著來勢洶洶的氣勢,蹭蹭蹭拖了幾步,才搖搖晃晃地站住。

一抬頭,擂臺的另一端正走上來一抹血紅美人,裙帶無風自動,帶著一抹凌厲,撲面而來。

寒谷少谷主宋丹雅對陣千秋閣右副使沈風。

沈風的眼裡盯著我,嘴裡卻對著看臺上的前輩,道:“染城主,既然寒谷也想在這擂臺上一展拳腳,千秋閣願意全了宋師妹的這份熱情。”

全場無聲,連曦沫染也沒出聲。

我乖巧地道了一句:“見過師姐。”

沈風皺了皺眉頭,並不搭理。

我看著她,心裡有些複雜,問道:“師姐,你到底是當我的師妹,還是當我的敵人?”

沈風看著我,眸光復雜。

曦沫染揮了揮手,應了下來。

三聲鼓起,比試正式開始。

我一抬手便了起【寒梅令】的化梅篇,擺出易守難攻的架勢。

沈風臉色淡漠地從右手臂上慢慢地退下一個臂環,不知扣了哪個開關,轉眼之間臂環變成一枚極其鋒利的環刀。環刀的刀刃根根分明,一枚一枚雪慘慘地指向我。沈風問我:“你確定要用寒梅令對我?你的劍呢?”

我心裡一寒。以現在的我的能耐,不論使出什麼,也都是當年的她一招一式學過的。寒梅三篇,篇篇她都懂。可【千秋閣的九章桃花行】,我卻不懂一招一式。這種感覺,就像天上的老鷹準備戲弄地上的兔子一般,非常糟糕。

我沒回她,只是默默唸起【莫塵】,沉著氣息,一動不動。

沈風扯了下嘴角,擺出請君入甕之勢。

寒梅令有三篇,化劍,化梅,化風,由輕到重,又一劍收重化輕,一層疊一層,滾滾而來,直至春來消無痕。

桃花行有九章,風起桃花揚,一浪更一浪,一場再一場,浪浪揚揚,糾糾纏纏,只為盼夏歸。

寒梅落盡逢春起,

桃花凋零酷暑落。

死氣和生機交集,

一個纏起一個掙脫。

我急急退了幾步,側身而走,避開胸前的死氣,卻避不開環刃割上來的重重皮開肉綻。

環刃見了血,才轉彎飛回了沈風的手中。

見血!

我皺著眉頭看著沈風和她手上那把環刃。

沈風低著頭,嘴裡喃喃著什麼,面帶暖意地用自己的手指在環刃的刃鋒來回地撫摸,像在把玩著環刃上的鮮血,又像在檢查刀刃的鋒利程度,更像是在跟人親暱。到最後,那十指都是血,不知是我的,還是她的。那安寧的神色裡帶著一種狂熱的偏執一種冷靜的安寧。

我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劍是劍,人是人。若把劍當成了人,那把人當成了什麼?!這難道就是鬼道?看著眼前這幅詭異的畫面,我只覺得有無數只蟲子爬過我的胃,攪得我整根腸子都疼了起來。

許是我太過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神情,不見沈風的動作,那柄環刃突然地脫開了她的手,帶著戾氣直直地往我的眼睛劈了過來。

我棄了匕首,起了腰間別著的軟劍趕忙擋住。劍刃與刀刃劇烈地相撞,相割,我的銀闕居然被壓到了極限,劍身緊貼著我的眼簾,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斷,帶著碎渣隨著環刃,割裂我的眼珠子。我退了一步,軟下腰,試圖避開刃鋒。可這次它並沒有回到它主人的手上,而是直接垂了下來,繼續追殺而來。我躲閃不及,一邊把受傷的左手繼續遞過去抵擋環刃,一邊把右掌手掌拍在地上,借了力氣,連忙往旁邊滾了幾滾,一身塵埃,一身狼狽。

我扶著自己的胳膊,按住自己的傷口,看著高高在上的衣炔飄飄的沈風。

對方比我想得要狠要絕決。

“你不願意打?”沈風直直看向我,道,“你若再敷衍了事,丟了性命。可別去了閻王那裡喊冤。”沈風一邊說一邊再解下另一隻手臂上的環扣,抓弄了幾下,又一下子大了好幾圈。只見她一腳邁出,壓低了身子,兩隻手慢慢地平展向後。她盯著我,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手裡的兩把環刃直接割裂我的心臟裡。

我握緊手裡的銀闕,嚥下嘴裡的血腥,一劍化風,勉強施展上前。

兩環飛來,合二為一,死死地卡住我的劍。

刺耳的聲音層層盪開,震得人心惶惶,心口難受。

我只能棄了劍,再用匕首劈開,虎口震得裂開,才得以分開環刃,重新握住劍柄。

沈風雙手一轉,一根極細的絲鉤扣住環刃,極快地來了回來。

她看著我手中的一長一短的劍和匕首,一臉複雜。

我也一臉複雜地看著她雙手握著的環刀,一長一短。

出谷之前,匕首是沈叔唯一的贈予,連帶著專克環刃的功夫,也是沈叔傳授一二。他老人家一直只教我知識,最多就是教我扎馬墩。但我執意出谷,他似乎提前預知些什麼,匕首隻教我三招,點到為止,不肯再多。

而沈風剛剛的“絨纏絲”,這一招應該是師父的功夫。我見過師父用這一招取過樹上的果子。這交手之間,像極了在寒谷時,我搶酒,師父嘻嘻哈哈躲了過去的招式,簡直如出一轍。

我沉默地看著她,心裡怒極:這一招,師父都沒有教過我!

沈風眯了眯眼睛,開口道:“沈葉明居然教你武功。”這是一句陳述句。

我翻了白眼:“與你何干?”

“他曾經發誓:此生不再收徒。”沈風咬著牙,警告道。

我雙手插胸,偏偏不想解釋,而是抬高下巴,挑釁道:“那又如何?”

沈風雙手握著環刃,站得筆直,閉上了眼睛。

這身影這身形這神情,彷彿回到了當年的那棵梅花樹下。

那年,我剛來。

那年,她離去。

若說剛剛是冷器相交,怒氣相向。而現在只一瞬,怒氣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一點的死氣向我侵襲而來。

我提起所有的氣息,化風而去。

“噗呲”劍入肉聲,沈葉清一張白得瘮人的臉擋在了我面前。我手上的血和對面胸前的血窟窿,一時愣神,手足無措,耳朵裡卻一刻不停地響起沈風地尖叫。

有人在喊:“閣主!!!!”

曦沫染和九道長第一時刻飛奔過來,然後不知誰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蹌蹌地跌坐在地上。

“染城主,您,您,您救救他。”沈風泣不成聲地求道。

曦沫染仔細地摸了摸傷口,先搖了搖頭:“心脈盡斷,沒法救了。“

“不!不可能!他可是沈葉清啊!”沈風怒吼道。

九道長沉也著一張臉,問道:“心脈還能護著嗎?”

曦沫染抿了抿嘴,搖搖頭道:“不行。”

“阿彌陀佛”一個身著袈裟的和尚雙手合十,虔誠認真。

曦沫染讓開了身子,道:“了七師父,還請您看看。”

了七和尚道來一聲“阿彌陀佛”才繼續開口道:“不用,血祭已經開始。我救一命,它殺一命。”

眾人突然都沉默著。

我沒聽懂,什麼血祭什麼東西?

我看著沈葉清,一臉茫然,褲腳突然被人拉住,我一低頭便看著沈風紅著一雙紅色眼睛看著我,竭盡全力地問道:“能,能不,能不能,救救,救救沈葉清?”這個名滿天下的沈風匍匐在我腳下,一臉哀切。

她叫他,沈葉清。

我看向曦沫染。

曦沫染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氣息已無,無能為力。你莫要傷了心神。”

“就一點辦法也,也,也沒有嗎?明明,明明,剛剛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沈風呆楞地輕輕地拉了拉沈葉清僵硬的手。

“修道者,不可太執迷於生死。否則你如何修道?如何渡人?”曦沫染淡淡道,“他只是沒有道緣而已。”

我看著沈風慢慢地把腦袋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抵著地,側臉專注地看著沈葉清那張蒼白僵硬的臉,極輕地向我問來一聲:“沒有道緣?”

我看著這樣的沈風,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什麼東西一瞬間跳上我的腦海裡,刷拉一晃而過。

沈風愣愣地仰著頭看了看我,又望了望一眾人,又機械地轉著頭腦看了看沈葉清,氣息突然漸變。一個掌風突然迎著我的門面而來。

曦沫染單手架開來她的攻擊,擋在我的面前。沈風卻雙眼赤紅地跟曦沫染再對上一掌,才蹬蹬蹬地退開來了幾步。

曦沫燃厲聲攔住知風,喝道:“右副使,你在幹什麼?”

沈風不理曦沫染,一個詭異的晃身,繞過她,繼續直接往我這邊奔來。我看著她面目猙獰滿含血氣地盯著我,心裡一顫,腦子裡疼得更厲害了。

沈風一爪劃破曦沫染的衣袖,連連向對方的胸膛胸膛攻擊過去,口中念念道:“為何?當年你就說著道緣,攔了我那麼多年,如今還要攔著不救他嗎?你的心為何如此冰冷?道緣?道緣?道緣!!!你是真的因為道緣?還是都在用道緣當藉口?你為何總是如此?你要護著她,對吧?為了你所謂的道緣,哪怕她身世罪惡,哪怕她犯下一樁樁一件件的錯事,哪怕她動了殺心手染鮮血,你也要護著她?你既然要護著她,那我就要毀了她!!!就像你毀了我一樣!!!不能只有別人心痛,你得跟我一起痛啊!!!”

我聽得肝膽亂顫,看著沈風不要命地進攻曦沫染,企圖抓住我,連滾帶爬地拼命避開她。

“知風,冷靜點!”曦沫染喝道,見招拆招只是剛好攔住了她。

“別叫我!從今而後,我叫沈風,我是千秋閣的右副使!我與這人間道,恩斷義絕,何必假仁假義?別在我面前扮演著前輩的模樣!”沈風使出全部功力攻擊我,招招逼近要害。

曦沫染皺著眉頭,冷冷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莫要遷就他人!”

沈風一聽,掌風更重。

我看著對方的手朝我門面抓來,再退開來。

曦沫染拖住沈風的雙手,青衣折腰而去一舉按著知風的後頸,喝道:“凝息訣!”

沈風僵住了片刻,九道長在後面伸手點住她的心脈,她才閉上眼睛。

縹緲峰的六引鳳主幹脆利索地把另一隻手也抵著知風的脊樑,閉上眼睛低聲念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反反覆覆唸了三四遍。

終於,顫抖的沈風才慢慢平靜了下來,自行入了定。

六引鳳主封了她的五識,這才抬起頭來看著曦沫染。

曦沫染默了默道:“如果她能自行突破這一關,把這口惡怨全部釋放出來,也許千秋閣也將會因禍得福,重獲新閣主入主紫微宮。你剛剛不應該出手。”

六引鳳主輕抿了嘴,不贊同道:“七情六慾是人之根本,並非所有人都能像你一般斷得乾乾淨淨。有些機緣,不能強求。萬一轉入魔道,該如何?”

“有我在,便不會。”曦沫染說得自信。

六引鳳主子抬了下巴道:“有你在,才會。心結在前,先殺後放,才是人之常情。”

曦沫染高深莫測地看著她,拉了拉唇角:“你倒是有了些變化。”

六引鳳主只是淡淡道:“你倒是一直都沒有改變。”

只是她們話音未落,原本平靜的沈風卻突然爆起,化掌為爪,以迅猛的速度奔來,啪了我一巴掌。

六引鳳主單手改為雙手,只是按住她,按得她面紅耳赤,汗津連連,牙齒把嘴唇都咬破了。

我臉上已經鮮血淋漓,我的身子就像一個像被吊著線的木偶,除了心跳和呼吸,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跪伏在地。我詫異得感受著自己的身體,除了詫異只有詫異。怎麼?怎麼就不能動了?

“殺人償命!”沈風死盯著我,吐著血。

於是我視線瞬間又全部被沈葉清佔據,七竅流血的臉,插在胸前的刀子,以及詭異的姿勢。我看著冰冷冷的沈葉清,看著他還是身著著的紅色華服,看著看著,我就想起沈叔,想起寒谷的八年,想著想著,我就突然好奇為什麼他們是親兄弟,一個選擇在寒谷避世,一個選擇在千秋閣入鬼道?然後我又突然好奇師父當年願意收我為徒的理由?為什麼要選我而不選沈風?當年流離顛沛只想有一個安身之處,沒敢細想。而如今,我突然想找師父問個明白。可我的腦子快要炸開,一個一個問題不斷地湧上來,身子卻只能趴伏在地上,一動不能動,只能繼續看著沈葉清那個姿勢詭異的屍體。我突然發現我竟然跟他的姿勢一模一樣。看著僕人們在旁邊窸窸窣窣地忙碌著,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道螞蟻在準備搬運一塊巨大的糧食般裝殮著屍體。我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後腦勺像被一股冰冷的寒水從頭直貫下脊椎。

恍惚之間,我聽到肖辭的聲音,他說:“這不是一個人,這是一個木偶。”然後肖辭盤腿也坐了下來,那張略帶蒼白的臉終於撞進我的視線裡。他看著我,笑著道了一聲:“好久不見,阿雅。”

阿雅。。。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真是懷念的聲音。

肖辭看著我微微安慰道:“別怕。”然後他默默地挪了挪身子,把自己都收容進我的視野。他彎著腰,也跪趴在地上,以一種詭異的姿勢盯著我,他說:“阿雅,你果然沒死。”

如果可以,我倒想很想扯一扯嘴角,點個頭。

肖辭溫溫和和地看著我,語氣柔和,淡淡地說:“阿雅,你還是選擇毀掉了周南西郊。你忘記了嗎?周南西郊不僅僅是天順一脈的陵墓,也是万俟一族的歸屬之地。阿雅,你毀了老祖宗的棲息地,以後是打算當孤魂野鬼嗎?”

我努力地想直起身體,我實在不喜歡再聽這些。

“唉~~~”肖辭嘆了一口氣,然後側頭拉起我的一隻手低頭把玩著,喃喃道,“你最終是去了寒谷,兜兜轉轉這麼久,可這麼久了,卻只是成了寒谷的玩具。阿雅,真的值得嗎?修道修仙,難道就抵不過人事百年恩好嗎?”

我瞪著他。這是什麼扯什麼?

“你以為寒谷為什麼收容你?,不過也只是為了万俟一族一身的血骨。”肖辭笑了笑,摸著我的手腕,扣住我的命脈,道:“無論天子如何變,万俟都能穩居朝野。靠得不僅僅是膽識和博學,真正重要的就是這身的血水,這就是壓制修道界的武器,這也才是周南西郊真正的秘密。”

我抑制著發癢的喉嚨,乾澀地問道:“什,什麼,什麼意思?”

肖辭抬起頭看著我,頓了頓,道:“他們果然說話算話,這麼多年都沒有讓你知道一星半點。起來吧,跪著的膝蓋骨該要碎了。”

我心裡發緊地看著他問道:“你把話說明白些。”

肖辭撇了我一眼,笑問道:“阿雅,你都把自己賠進去了。你拿什麼贏了他們?”

我心裡顫了顫,猛然抖開他的手,天地瞬間在眼前上下顛倒晃動。剛剛跪著著的地方里像藏裡一個黑洞,大力地把我整個人往血洞裡吸了過去。我的下半身就像癱瘓了似地動彈不得,我的上半身只能拼命拉長雙手去抓住肖辭的胳膊,連牙齒也咬住了他的衣角,就像一隻待宰的肥豬死死地咬住最後的救命繩,蹬紅了眼,拼足了命,較勁著拉著肖辭。

肖辭沉沉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說:“阿雅,如此這般放不下,該如何熬得過去呢?你往下面看一眼,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我憤怒地瞪著肖辭的見死不救,越發抓緊了他,咬緊牙關,直到嘴裡都是鐵鏽的血腥味。

肖辭再次嘆了氣,卻伸出一隻胳膊,死死把我的頭按了下去。

我被壓著一動不能動,筋疲力盡。底下的血水開始沒過我的鼻腔,冰冷冷如蛇一般滑過我的喉嚨,往胃裡湧去。我的腦神經一崩,被這血腥味和滑膩的噁心感震得渾身汗毛倒立,拼命地掙扎起來。我放開肖辭的袖子和胳膊,反而拼命地去扯開他壓在我的肩膀和頭上的那兩雙大手——它們如雪崖下的冰刃一般冷酷無情。我使出渾身解數都移不開按住我的手,只剩下精疲力盡的自己和疲憊不堪的身體,任由自己浸沒在血水裡。直到感覺自己的頭髮梢都沒在血水裡,意識沉沉浮浮。

終於,沉浮微妙之間,神思遊離的剎那,有人提起我的領子,一把將我從這血腥之處提了上來。那一刻,那個人使勁地搖晃著我的身子,道:“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