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流江坐在路邊茶棚裡,一手端著茶碗一手放在八仙桌上。刀就在他手邊,他卻連碰一下的意思都沒有。看著遠處夕陽西下,街道民宅逐漸點亮的萬家燈火。

大俠石流江,很少人沒聽到過他的名字。一個人的名字前面如果被冠上“大俠”二字,那他肯定做過許多敢於擔當,救民於水火,令人拍手稱快的事。當然,肩負的責任也一定不少。除了道義上的責任,他還身負江流幫幫主之位。江流幫雖不是他一手建立的,但他卻用二十年的經營讓江流幫成為江湖第一大幫派。

只要是長江水流過的地方,就有江流幫的幫眾。只要是在水道上行駛的商船,都會貼有江流幫的徽標。雖然勢力龐大,但卻與民為善,保護商船安全,不受盜匪襲擾。維繫河道漕運秩序,就算官府也要多多仰仗。

今天,他在這裡等一個人。在這個邊疆西陲的小鎮上,在這個簡樸的不能再簡樸的路邊茶棚中,等待一個威震西陲,聽其名便使人聞風喪膽的大盜。逐狼幫總瓢把子逐千里。

早在兩個月前,身處江南的石流江便收到逐千里的戰書,書信中說如果石流江敢於孤身前來西陲流沙鎮和他一決勝負,並能戰勝他的話,他逐千里就會解散轄下幫眾,再不幹殺人越貨的勾當。當然,條件是如果是逐千里贏了,那石流江就要將自己的敗績公佈天下,親手將自己名頭上的“大俠”兩字摘掉,並且在他畢生之內江流幫勢力不得踏足西陲。

石流江不為自己的名號,他從來不是沽名釣譽的人,但他肯定會去。

哪怕他也想過這件事也許九成就是個陰謀,但他不願意放棄那最後的一成。假如能夠擊敗逐千里,又或許能解散其手下的逐狼幫,便能還西陲一個安寧,以及那令人談之色變的西陲商路從此得以安全暢通,這便是他最希望見到的。

假如能夠因為他一人之力而促成此事,而能免去未來兩幫之間的刀兵相見,這便是他此趟前來的原因。

一陣大風吹過,蕩起黃沙無數,甚至捲入茶碗中許多沙子。商賈路人紛紛掩住口鼻,石流江卻渾不在意,一仰頭茶水灌入腹中。他感覺到有人來了,雖然來人遠在十丈開外,但是仍瞞不住自己的感知。

隨著那人的走近,石流江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微笑。因為他已知道此人是誰。這個人是他的義弟林劍南,也是江流幫的副幫主。

林劍南在江湖中名號為金劍小諸葛,劍法師承於金劍山莊,乃是金劍山莊老莊主沐白石的女婿。不僅劍法高超,容貌英俊倜儻。為人也是智計過人。

石流江在赴約之前,林劍南曾力勸他不要赴約,因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逐千里定是包藏禍心另有埋伏。但是石流江明顯不是個聽勸的人。

於是林劍南此刻竟偷偷跟隨而至。石流江雖然暗怪他壞了規矩,可是心裡卻有些暖洋洋的。這就是兄弟,以命相交的兄弟!石流江暗歎上蒼對他不薄,給他這樣一個知心換命的好朋友,好兄弟,於是他經常心懷感激。

林劍南走到石流江的身邊,帶著一抹笑容。石流江假作不悅道:“你怎麼來了?逐千里馬上就到,你不如先退下,若有緊急幫務等我辦完眼前之事再說不遲。省的被人笑話我們諾大的江流幫行事卻以多欺少,壞了江湖規矩。”

林劍南在石流江身後站定,這才輕聲說道:“大哥,我曉得,我馬上就走。但是哪次大戰之前您不與兄弟喝碗水酒?我一路尾隨前來就是給你送酒來了,咱們老家醉仙樓的太白醉在這個邊城小鎮你是喝不到的,但是我帶來了。”說完從身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泥壇,拍松泥封,揭掉酒蒙遞到石流江的面前,頓時酒香四溢。

石流江心裡熱浪翻湧,面上卻依舊不帶表情,但是卻接下酒罈咕咕咕的灌下半罈子烈酒,不禁豪氣干雲讚了一句:“好酒!”

林劍南哪怕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大幫江流幫的二號人物,但他在石流江的面前表現的仍似當初的少年一般恭敬靦腆。此時,他習慣性的輕聲輕語道:“大哥,這確實是一罈‘好’酒!酒是如假包換的太白醉,除此之外還下了一整包紅酥手……”

石流江想要發笑,卻面不改色的嘗試執行體內真氣,頓時發現經脈竟然阻塞,絲毫提不起半分內力!身體也在逐漸麻木不受控制!

此刻他有些糊塗,更多的卻是驚訝,他搞不清自己這位一向忠心耿耿的兄弟到底有何意圖,只是說道:“劍南,你這是何意?”

林劍南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晶瑩一閃,卻語氣平靜的道:“大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今日隨你來的目的,就是要讓你死,你不死,這個江湖便只有你石流江而沒有什麼林劍南!”

石流江驚訝,錯愕,半天無法言語,片刻才道:“原來你喜歡虛名?”

“大哥,你知道嗎,你自然有大俠的威名傳播四海,天下之大但提起江流幫的石幫主,石大俠,敢問誰人不知?”

石流江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個往日的小兄弟,林劍南卻一點也不逃避他的目光。他甚至連聲調都沒有比平日高出一分,此刻他思索著娓娓道來,就像一位靦腆的年輕人在訴說著自己的心事。

“可對我來說,我一點也不想成為你,這麼說吧……我從不在乎什麼名聲,受人敬仰的大俠也好,令人恐懼的魔頭也罷,對我來說這都不重要……”

“那對你來說什麼才重要?”石流江不禁問道。

“對我來說,沒有你最重要。”林劍南咬著下唇,就像在說著什麼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像是平時在幫裡和他輕聲交流幫務,聲音恭敬而拘謹,只是面孔卻越來越蒼白。

石流江一呆,卻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正在籌劃並實施的一件大事,或許早已惹怒了某位神秘的大人物。他雖然早有應對準備,卻怎麼也沒料到江流幫的核心卻已被對方滲透或者收買,所以他石流江今天必須死。

於是他瞬間釋然了,只是平和的說道:“那你下手吧,我能死在自己兄弟的手中也無話可說。”他知道紅酥手雖然無色無嗅,令人在一時三刻之中內力全失,甚至渾身無法動彈,但卻不會要命。

林劍南眼角微微抽搐,卻說道:“大哥,我不會揹負一個殘害自己兄長的惡名,我林劍南怎麼也是一個名門正派的幫主,我怎麼能幹出這種事情呢?”說完便將酒罈推倒在沙地上,看著剩餘的酒水快速的滲入黃沙這才起身揚長而去,竟是再也沒有回頭。

石流江這才醒悟,看來那份所謂的戰書也是自己這位“好兄弟”偽造的。林劍南作為副幫主,並且是自己最信得過的人,自己的印信就保管在他手裡。

所以……另一個受騙者馬上就要前來,只不過二者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因為此時的他已經絕對不堪一擊,甚至不如一個常人,根本無法抵擋兇名昭著的逐狼幫總瓢把子的一根小指!

黃沙還在吹著,石流江依舊坐在那裡。很難說他此刻心中的感受是怎樣的……被自己最信的過的朋友,最親密的兄弟設局謀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沒有經歷過的人肯定無法體會他此時的心情。

也許他可以想,誰都可以背信棄義為什麼卻是你林劍南?你當年不過一個入贅金劍山莊的贅婿罷了!是我石流江讓你挺起了脊樑,讓你成為天下第一大幫江流幫的第二人!可是你卻選擇出賣了我。如此行徑足以讓他發狂。

可是石流江並沒有發狂,他依舊安靜的坐在那裡,臉上甚至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他就是這種人,把所有的愛與恨深埋在心底,像一座永遠都不會動搖地山峰一樣始終如一。此刻內心的火焰被狠狠地壓制在山峰的地底,直至慢慢熄滅……

風聲中,黃沙彌漫。一個魁梧的人影逐漸走近。

石流江慘然一笑,抬頭面對來人道:“謝謝你來赴約,還看得起石某。”

那個魁梧的人影在逐漸消散的黃沙中越來越清晰。逐千里雙手抱臂,背後負著一把厚背寬刀,站在那裡像一座鐵塔。此時他說道:“你就是大俠石流江?江流幫的幫主?”

石流江道:“不敢當,鄙人正是石某。”

逐千里又盯著他看了片刻,這才冷著臉道:“你的那些條件我不會答應的,就算逐某今天戰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會讓逐狼幫併入你們江流幫!”

石流江笑道:“未敢奢望。”

逐千里眉頭一皺道:“那也要打?”

石流江道:“既然我石某約閣下前來,按照江湖中的規矩怎能不分個高下?否則閣下也會看不起鄙人……”

逐千里愣了片刻,卻忽然嘿聲笑道:“你這個人有意思,這麼遠跑來西陲就是為了跟我打一架?這可真對了俺的脾胃。這麼說吧,就算你現在放棄了我逐某也不會放過你,因為俺早就想領教一下石大俠名震江湖的碎浪刀法,就算死在你的刀下,逐某也無怨無悔!哈哈哈哈!”

石流江也哈哈大笑,甚至顯得狂放倜儻,他想到林劍南雖然謀算好了一切,卻終究小看了眼前的這個人,他突然發現了林劍南的弱點。

逐千里兇名遠揚,每個人都會把他看做名震西垂的大盜,都會以為他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會奮起殺人的魔王,然而這個傳說中的殺人魔王在石流江面前卻流露出了他的率直本性。

“那就出手吧。”逐千里忽然收復笑容,整個人身心都調節到起初的狀態。

然而他卻看到石流江依然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連起身的意思都欠奉。但他依然心態平靜的說道:“石大俠,逐某已經給你了足夠的尊重,望你切勿欺人!”

石流江正色道:“我石某從來都沒有輕視閣下的意思,你看我的刀就在我的手邊。我石某出手的慣例就讓對方先出手,這也是我的刀法特點,逐兄不要輕視,儘管出招吧。”

逐千里半信半疑,靜聽對面的呼吸,卻感受不到對方有一絲內息的調動,似乎不像大戰在即的樣子。

他雖然相信石流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卻不禁暗暗起疑是否有詐。但是片刻逐千里就否定了這個念頭。因為眼前這個人雖然他此時才剛剛見到,但他直覺的認為這個對手絕對是光明磊落的,他不禁暗歎就是這樣一個三言二語便能獲得自己信任的人,這個天下唯一的大俠石流江,確實有點名不虛傳!

石流江此時說道:“請閣下出招,石某也早想領教逐幫主威震西陲的狂風刀法。”

逐千里一伸手從背後取下厚背寬刀,就這樣凝視了片刻,突然間以一招他賴以成名的絕技刀法“驅虎吞狼”向石流江迅速砍去,速度太快只能看到像煙霧狂風一般的刀影,只是一瞬間那刀身便離石流江的脖頸不足一尺了!

逐千里一上手便動用了自己最厲害的殺招,足見他對石流江的重視以及本人殺伐果斷的個性。此招刀法速度奇快,忽略任何複雜的變化和後招。一刀下去便將生死置於物外,彷彿整個世界就剩下了這一刀的光芒。

這時候眼看鋼刀就要砍上石流江的脖頸,而石流江卻依舊一動不動,只是臉上掛著一絲慘笑,眼睜睜的望著逐千里。

逐千里看到他面上的慘笑,心中忽然暗道不妙!片刻間急收刀勢想要停下攻擊。可是鋼刀還是從石流江左肩斬下直入胸間半尺!

鮮血噴射!逐千里的寬刀,衣袍,甚至臉上全是血跡!映襯的他猶如猙獰的惡魔一般!

周圍稀疏的路人被這瞬間的一幕驚呆了!他們幾乎沒有看到逐千里出刀但是卻看到了噴濺的鮮血,也許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眼前的一幕。

片刻間街道兩旁的路人在尖叫聲中逃離,整條街很快便空無一人。此刻卻有一名穿著灰袍頭戴斗笠的人隱藏在遠處的屋簷之下,暗中觀察了這一幕後便悄悄離去。

逐千里收刀,伸手抓住石流江的脈門,片刻便明白了。他不是涉世不深的新手,威震西陲十年曆盡江湖險惡,此時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裡面的圈套。於時大怒道:“這是這麼回事!是誰要陷逐某於不義?又是誰想要借刀殺人?告訴我,我殺了他!”

石流江咳出許多血沫,胸前大量的血液汩汩湧出,很快便滲入腳下的黃沙,此時卻掙扎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兄,兄弟,讓你揹負殺我的惡名了……”

此刻狂風入喉,黃沙迷眼,逐千里鐵塔一般的身軀瞬間塌了,手中的刀幾乎脫落卻又本能的握緊。

過了片刻,他忽然將刀狠狠地插入一旁的黃沙之中,聲嘶力竭的說道:“我會厚葬你!並擔負殺人之名!!”

狂風怒吼!黃沙彌漫!烏雲密佈西陲天空,低矮的雲層把人壓迫的幾乎透不過氣來。就在這個蒼天為之變色的時候,一代大俠石流江命喪於西陲黃沙鎮,英年早逝,留下太多的遺憾。

***

儘管他死了,他卻還是用自己一個人的生命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逐千里經此事之後兇唳的性情轉變,在武功修為上更一舉突破了之前多年難以超越的瓶頸,使得武功大進。並從此約束部下不再幹殺人越貨的勾當,漸漸得到西陲百姓的尊重。後來逐狼幫更名為逐浪幫,不出十年竟然也發展成為江湖一頂一的幫派,勢力從西陲向內地發展,竟慢慢地有了與江流幫分庭抗禮的能力,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