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胖子了。

每天放學,我都要經過籃球場和籃球場旁邊的乒乓球場,然後走向學校的大門口。每天,都會先有一個籃球向我砸來,有時會砸向我的頭和我的背,但大部分時候會砸向我的雙腿,接著會有一聲怪叫:“那兩腿像山一樣結實,中間沒有縫兒!別說籃球,就是乒乓球也鑽不過去啊!哈哈哈——”果然,接踵而來的便是一個遠拋過來的乒乓球,它“啪”地砸在我的兩腿之間,然後直直地落在我的腳下,“哦——”鬨笑聲四起。對於我來說,經過籃球場和乒乓球場彷彿就是在經受槍林彈雨,大球小球像子彈一樣飛向我。他們好像百試不厭,他們對我像堵牆一樣的身材和壯碩的雙腿始終保持著新鮮的好奇心。

體育課上,橫跳木馬這個專案是我的致命弱點,但我必須把該做的動作都做到了,才能不受體育老師的批評。

我遠遠地做好起跑動作,然後轟轟烈烈地一路跑過去,越接近起跳點就跑得越慢,因為我已經準備好坐在上面了。在起跳板上一踏,兩隻手重重地按著木馬,我就將自已穩穩地拋起來,一屁股坐在木馬上,直到這時,我的動作任務才算完成。

老師在一旁懶洋洋地等著我坐在木馬上之後說:“平時課下多練練啊,要不只能得零分……”他說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器宇軒昂,他的口氣遊移,因為他心裡沒有一點兒底,我再怎麼練,似乎從木馬上飛過去,也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情。

圍觀的同學“哈哈哈”笑得肚子疼,尤其是男生,他們認為女生跳木馬最能體現身材盪漾時的特別美感,每個女生的盪漾都給他們帶來了不同的感受,他們會從那些或苗條飄逸,或豐腴挺闊,或瘦削清麗的行動起來的身材中,體會到各種不同的美感。唯獨我,是個另類,我是這所有美感中的笑話。

我像一座山一樣轟轟地跑過去,本身就帶著強烈的無法言說的意味。他們在感受著我跑起來帶動的一陣熱烈的風暴的同時,正在仔細觀察著由於我四肢的運動帶動的全身每一塊顫巍巍抖動的肉,以及這些肉在同一時間內肆無忌憚顫動時產生的效果。他們在享受這種效果,這就是我從他們的怪異而興奮的眼神裡讀到的東西。

我,就是一個笑話。

只有某一個時候,我才有點存在感。

就是拔河的時候。

在宣佈拔河開始之前的那片刻時光,我的名字是重複率最高的,從老師到同學都嘰嘰喳喳嚷嚷著:

“‘重磅炸彈’呢?讓她排第一!”

“快,把第一個位置留給‘重磅炸彈’!咱們班準贏!”

我被簇擁著、拉扯著、拖拽著,來到了一條大繩的中間,一群人的最前端。我像一座山一樣站立在班級同學們的最前面,後面跟著身材從大到小的一群同學。

這時,無論我對我的對手怎樣憨厚地微笑,那微笑都顯得那樣的跋扈和不可一世。其實,這樣的詞根本不在我的詞典裡,我的詞典裡只有敏感、脆弱、自閉、自卑、無語等一些虛弱無比的詞。

可是這個時候,我的身材本身是有話要說的,它自然而然顯現出的巍峨,給對手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即使在拔河的時候我一點聲響都不發出,不像我身後的同學們“啊啊哦哦”狂叫不止,但是對手還是無法阻擋我的成功。

我只在此時體現了價值,在其他時候,我都是空氣。

我的性情愈加孤僻,小時候看不到人就心發慌的我,變得不願見到人,害怕見到人時時刻刻想躲起來。只要他們不和我說話,我是從不會主動找別人搭訕的,在別人眼裡我確實幾乎不存在。偶爾有同學向老師彙報說我耍高傲,但大部分同學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他們更相信我是主動放棄話語權的特殊人種。其實我真是心裡發虛,我一直認為,如果少說話,他們一定會忘記我,也不想起來刁難我。

中午在學校食堂裡吃飯,說實話,我沒有很強的飢餓感,但我可以吃很多。我只是坐在角落裡,默默地吃著,用一個很大的盆,吃到食堂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吃著飯的時候,我沒有飽感,而是漸漸有了安全感。心底裡那個很大很空的洞,正在被食物填滿,正在閉合那個又大又黑的洞口……

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不光是我特別能吃,特別胖,還因為我太不愛說話,用他們的話說就是“三錐子扎不出血來”。他們都覺得我這個人沒什麼意思,除了吃,沒什麼強項。

其實,我也是很能說話的,只是,我只能偷偷地說給我心裡的人聽。比如,放學了,我會跑到河邊,對著一棵大樹,滔滔不絕地對它說話。一般我會把它當做唐娜——我們班的班長,她坐在我右手過道的那邊。我說:“我也並不是想吃那麼多,只是心裡總髮慌,吃點東西到肚子裡就覺得踏實多了。”我又說:“我其實很想跟你說話,可我怕你看不上我。你學習那麼好,又長得那麼漂亮,還是學校舞蹈團團長,你身邊永遠圍繞著一大堆的人。我,我算什麼呀……”

週末的時候,父母出去散步或到別人家去的時候,家裡只剩下我和弟弟,弟弟總會把自已關在他的屋子裡,對我,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假裝打電話是我發明的,除了假裝打電話之外,我幾乎從來沒有用過家裡的電話,因為沒有人給我打電話,我也從來沒有真正給別人打過電話。

於是,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弟弟在忙他自已的事情的時候,我會拿起話筒來,聽著裡面嗡嗡的聲音,“喂喂喂”地假裝跟唐娜講話。

我對她說:

“我爸媽天天拿我的學習和我這個鬼才弟弟的學習相比。哦,當然,我們家真正的天才是我的哥哥,好在現在他出國了,否則肯定要天天和他比,那我就更是一個大個頭的臭蟲啦。我的哥哥,是從小學就一路跳級上來的,讀書寫字都是自學成才,他不出國誰出國呢……好吧,先不說他,一會兒我還會給他寫信呢。就說我這個弟弟吧,也不得了,他一定是得了我爸的繪畫天賦了,小小年紀,屋子裡就擺滿了各種雕塑,天天臨摹。他是怎麼愛上繪畫的,還有故事呢,我下回再給你講。

不過——唐娜,我覺得——我唱歌的時候還是有點狂野吧?也只有你和羅老師聽過我唱歌!我偷偷在水房裡唱,你還給我鼓掌,嚇死我啦……羅老師把我找去,給我彈琴伴奏呢,讓我在全校會演時獨唱……我哪裡敢啊!是不是你告訴他的……你真好……我只是一聽音樂就不想吃東西了,心滿滿的,一點也不慌……我在家裡還沒唱給媽媽聽過呢……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喜歡唱歌,一定會很高興的。”

如果沒有人回來的話,我就這樣自言自語可以說一個晚上,有時候我真希望誰也不要回來。

突然之間,我會聽到弟弟林黎的吼聲:“林彤,你是話嘮嗎?”這時候,我就會悄悄放下電話,又重新變得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