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

一切都要等到再回頭時,楊煙才能清楚地知道,就在十三歲那年,她先後失去了阿艮、父母和教導她的師太師姐們,也就徹底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下山後她本應聽從師太的吩咐,一直向南走。可她性子執拗,偏偏還想知道那些大家刻意瞞著她的究竟是什麼?

她換上棉緇衣,腰上繫上麻繩,又束起男子髮髻,往臉上抹了泥灰,在晨光中悄悄靠近了定州城。

定州城已一片破敗,城外駐紮著西遼兵的營帳,城門和城牆上來來回回巡邏著胡人士兵。

而即使隔了很遠,楊煙還是一眼望見了城門上懸掛的頭顱,已不知懸了多久,人臉因冰凍卻還是清晰的。

她終於見到了父親。

從此後無數午夜夢迴,楊煙總要回到雪夜中的城樓,看到母親在父親屍身前服毒自盡的場景——這是之後她在流落時聽流民們口口相傳的故事。

定州刺史通敵賣國引來戰亂,十惡不赦罪大惡極,卻又提前遷走了全城百姓,在抗遼中堅持鬥爭到最後一刻才將空城拱手相讓。

刺史夫人被千夫所指,人們懼怕胡人,卻在逃難中仍不忘砸了刺史府,以糞水將貌若天仙的夫人潑了滿身。

這外表溫柔卻性情剛烈的女子,當夜便梳洗乾淨,為亡夫殉了情。

而這對亡命夫妻早早將孩子送走藏好,那唯一餘孽,已被遼兵斬草除根。

流民逃難之餘提到楊煙的“死”卻仍表示大快人心,而旁邊蹲著的正用樹枝刨著蒲公英吃的楊煙也只是轉過了臉去不看他。

謠傳各式各異,真真假假,真相是什麼似乎早已不重要。

定州城破了,遼人入了關,楊煙失去了全部,只餘孤身一人。

如果可以重來,她只想回到十三歲的端陽,賴在母親身邊絕不讓她把自已丟下。

這一別就是命運翻轉,陰陽相隔。

以至於後來,楊煙每次吃素澆面時,連湯裡漂的香油都是苦的。

回到她到在定州城門仰望頭顱失神的當下,背後忽然伸出一雙手,將她迅速拽走。

一個著破襖的流民將她拖到城外溝渠邊的田野,不由分說就開始剝她的衣服。

這是做什麼?楊煙來不及多想,先拼命護著胸口。

“小子,把襖給你爺爺換換!”

楊煙鬆了口氣,男人頭髮蓬亂滿臉髒汙,抽著鼻涕又拿破襖袖子擦了擦,繼續動手解她腰間的麻繩,麻繩偏偏繫了個死結。

“大哥……包裹裡有,何必?”楊煙掙扎著推了推自已的包袱。

男人翻身去拿包裹,下一秒卻被什麼東西砸到了頭,血順著前額流了下來。

楊煙手裡握了塊石頭,見男人懵了,抱起包裹就跑。

男人捂著頭抬腿去追,邊追邊招呼了一聲:“那小子有錢!”

田塍旁的溝裡猛然就冒出了無數男人,皆衣著破爛,如野狗見到肉般迅速撲了過來。

楊煙連叫苦的時間都沒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生。若被人發現她是女孩,那就不僅僅是被搶棉襖了。

她沿著田野沒命地一路向南跑,但漸漸不僅身後,連前方都圍來了無數流民。

她突然停了下來,低下頭去又輕笑一聲。若無戰亂,他們又怎會流落四野。若要論罪,父親算一個,她也算一個。

楊煙剛要脫掉包裹時,遠遠的一小隊遼兵已執彎刀聞聲趕來,嘴裡吼著聽不懂的言語,但定不會是好事。

流民們怕了,開始四散逃竄,但仍有幾人不管不顧地向楊煙逼近。

楊煙急了,她落在這些人手裡或許還有命,若落在遼兵手裡……她不敢多想,從懷裡掏出那塊銀錠,狠狠心朝他們扔了出去。

“遼人要來了,我定活不成了。這有銀子,誰搶到算誰的!生死由命吧各位!”

日光下一枚明晃晃銀錠被拋向空中,多少人一輩子也沒摸過十兩銀子。在金錢的誘惑面前,飢寒皆被拋至腦後,他們一窩蜂地向銀子圍了上去。

楊煙則拔腿就跑,遠遠地跑到一株松樹下,迅速攀了上去,躲在密密卻扎人的枝葉間俯視周圍。

遠處,遼兵已舉著彎刀殺向了爭搶銀子的流民。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木頭賺的這點髒錢是拿整個掩月庵的五十條人命換的,卻又一次救了她的命。

而為捉“影子”而苦練的爬樹技能,也成了逃命的倚仗。

在樹上躲到晚上,楊煙才捂著飢腸轆轆的肚子下了樹。

時值隆冬,河水尚在冰期,田野北風呼嘯。定州城外遼人的軍營裡燈光火光閃爍,這光亮綿延數十里,直到向南的另一座城池。

楊煙之前營養一直不錯,驟然的飢寒尚壓不垮她的身體。她將包裹裡所有衣服掏出圍裹住自已,沿著結冰的河道向東走。

河邊還長著乾枯雜亂的芒草,她個子又小,極適合藏身,也就沒再遇到遼兵。

而走著走著,沒一兩天她便在河邊便遇到一個流民隊伍。

「流民」

為了活命,楊煙混進了大部隊。才知曉除定州外周邊州府城鎮皆被西遼佔領,駐守西北邊防的鎮北軍卻臨陣失帥,正亂成一鍋粥被動挨打。

滿十五歲的壯年男子大都徵了軍,剩下的也均遭胡人搶掠殺戮,死裡偷生的流民都是老弱婦孺。

很多是婦人拖著板車,拉著公婆、孩子和可憐的家當,他們拖家帶口,走得最慢。

更多的是孤身流落的跛腿男人、瞎子、病人、風燭殘年的老者和半大少年少女,偶爾有被遺棄的女童男童,卻很快就被人擄走消失不見。

有些人病了就倒在路邊,體弱的老人常被家人拋棄,死去了也無人收屍,隊伍裡每天都會少些人。

一路上餓殍病殍遍地,到了一個分叉路口,就有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到了一處尚有人居住的村莊,就挨家挨戶地乞討吃食,有人就自願留了下來,搭個窩棚安頓一家老小……

戰亂中人的生命輕似浮萍,楊煙每天費盡力氣填肚子,根本無力顧及他人,只能像個局外人一般眼睜睜地看著很多人死去、離開。

所幸她個子小不需要多少食物,討到一塊白薯餅子就能吃上兩天,她就這麼日復日地往前走下去,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閉上眼睛彷彿能看到很多人死去的樣子,她邊走路邊在心裡一遍遍誦經為亡人超度,也一遍遍問自已,問命運,但這些都不是一個才十四歲孩子能思考出答案的。

她只能渾渾噩噩地走著,走了約莫兩個月。

衣服一層破疊著一層爛,棉花從破洞裡鑽出大半,髮帶早就崩脫,頭髮打著結糾纏在一起,身體漸漸消瘦地幾乎沒了人形,成了一個叫花子。

也幸虧所有人都知道乞丐身上沒有油水,一路行來並沒有什麼人來打劫或者欺侮她,當然,也沒有多少人搭理過她。

直到一天黃昏,隊伍坐在河邊休息時,一個同樣餓得面黃肌瘦、鬍鬚泛白的老頭執了個破瓷片向她走來。

楊煙本糊里糊塗的腦袋瞬間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