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皮這麼厚麼?”楊煙白了他一眼,但還是給他解開了棉袍繩釦和腰帶,蘇可久懶懶地張開雙臂,讓她繼續幫忙脫下來。

她只把腰帶往他臉上一扔,“您還是隨意吧,還慣上天了。”說著就要走。

蘇可久卻伸手拉住了她:“不要走。”

輕輕一帶,又要將她拉向自已。

又來這一套!

楊煙卻早有防備,只翻了下手腕,魚一般順滑地從他手中脫了出來:“你真是喝多了,別亂思忖了,趕緊睡吧。”

吃一塹長一智,她從不在同一條河流裡溼兩次鞋子。

蘇可久賭氣一般背過身,不再說話。

楊煙才關了門出去洗了面盆,進了她的西廂房。

進了屋子,淹沒在未掌燈的寒冷黑暗裡,她才終於失了支撐的力氣,腳下的舊棉鞋灌滿雪水,雙腳已經僵硬不堪。

被雪浸溼的舊棉襖棉褲本已在寒夜慢慢結成冰塊,在蘇可久的房間又漸漸融化滴出水來。

她只覺自已被入骨的寒涼貼著、追著、浸透著,就像現在她的生活和本不該如此的命運。

慢慢的有眼淚匯在了眼角,她終於感受到了身體尚存的一點溫度,才想起去年冬至清晨為自已占卜的卦象,得了“盤桓”“求而往”卦解。

如今果真應了“盤桓”的讖語,但還是心有不甘。

既然心有不甘,那就只能“求而往”。

念及至此,她迅速抹掉還未流出就已漸漸附在睫毛上凝成的小冰凌,邊哆嗦邊摸索著點燈生爐子,又燒了熱水,端過去讓蘇可久洗臉洗腳。

他卻蒙著被子還是不願搭理她。

“你總跟個孩子一樣,知道自已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撐起這個家嗎?”

楊煙把裝滿熱水的銅盆扔在他床底下,輕輕唸叨了一句。

“我知道了。”

蘇可久在被子裡悶悶地說:“可不是還有你嘛。”

回到了一貫的無賴樣子。

他又在被子裡拱了拱,試圖隱藏起幾乎再也掩飾不住的彆扭心思。

楊煙輕笑了一聲,無奈地走出門去,並沒注意到房簷上簌簌地落了一陣雪,一襲白衣隱在皚皚房頂,此刻又悄悄消失了。

「 捷報」

“各州縣驛站快馬正一路向京城和各地傳訊息,定州收復了!”

臘月姍姍來臨時,持續兩年的朔北戰事終於傳來捷報。

一個午後雪晴初霽,出門不久的蘇可久卻迴轉狂奔回來,人未至聲已先聞。

奔進家門時,他卻見楊煙怔愣地立在院中,手裡捏著一個沒雕刻完成的木製小鯉魚,眼淚卻已經流了滿臉。

她腦海中反覆盤旋著“定州收復了”幾個字,那是心底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所盼,真的到來時竟覺得有些不真實。

這眼淚卻讓蘇可久看呆了,認識她許久,卻極少見她落淚。

“你要……回去看看嗎?”

有些忐忑,有些憂慮,明明心裡替她狂喜嘴上催她回定州,蘇可久心裡卻隱隱怕她真要離開七里縣,返回故鄉去了。

兩人各懷心思,在院中彼此對望。

蘇可久本在耐心地等著答覆,眼前人卻始終沉默著。

他嘆了口氣,終於是想通了什麼,再也按耐不住,只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想哭你就哭出聲來,但這是高興的事。想回家的話我就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楊煙徒勞地張了張嘴,倒是想哭一哭的,卻始終發不出聲音,巨大的悲喜在心內交織,終於變成止不住的顫抖哽咽。

她開始努力抵抗起伏不止的胸腔,幾乎要岔氣。

“你怎麼了?”蘇可久見她只能吸氣卻吐不出氣,幾乎要抽搐過去,嚇得慌忙鬆了手,只拼命去拍打她的後背。

楊煙抽噎著彎著腰擺了擺手,才抬手死死捂住自已的口鼻,眼睛裡卻脹滿血絲。

阿艮說過,這是人的某種生理反應,身體告訴你它承受不住了,便要將悲痛塞一些回去。

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緩緩面向西北跪了下去。

低頭跪拜了幾次,楊煙起身又久久凝視著遠處的天空,目光彷彿越過千里山河,飛向兩年前的定州城。

————

昭安十二年臘月初一,大雪紛飛中西遼軍隊逼近穎谷關時,仲義元帥一個月前卻被樞密使召去圍剿蒙古部落叛亂,帶走了鎮北軍主力精銳仲家軍。

子時夜半,在晦朔日相交的黑暗中,浩浩蕩蕩的遼人騎兵佯裝進攻引得守關的幾隊鎮北軍追入草原腹地,冰天雪地中遼兵卻不知去向。兩日後大軍終因天寒地凍、糧草供給不得而無功退回。

而趁關內兵力空虛,一支遼人騎兵部隊似已得知駐地兵力布控,不及天明便偷偷越了城牆,即使在雪中也引燃大火燒了糧草倉儲,流經山麓的鮮水河時值冰凍期,無法取水,幾個分部只能合力滅火。

而甩掉鎮北軍的大部隊騎兵只用一個白天便從草原迂迴而來,一路幾乎無阻地越過穎谷關國境線,又放火燒了山,連夜奔襲定州城。

初一當夜暴雪正凶,定州城樓上只懸著幾盞孤燈,緊閉的城門在雪片紛飛的縈繞中隱隱泛光。

竟似預知劫難將至,定州刺史率領守城將士於城上排兵布控,在西遼軍隊逼近城門時已是萬箭齊發。

但久不征戰、士兵極少又非精兵強將,還有部分是臨時加入的熱血男兒,在連弩騎射體力極佳的胡人騎兵猛攻下,他們只苦苦堅持了三天三夜……

三日後,定州城破,多日的大雪竟也停了。

阻兵失敗後一千兵士僅倖存二十餘人,不願被俘,俱隨刺史於城牆上朝陽初升時向東而跪,在一片潔白蒼茫中面朝京城虞都方向揮劍自刎。

胡人揮刀進城時,卻發現百姓早已悉數遷走,搶下的只是一座空城。

而當二十幾人的頭顱覆滿血水凝成的紅色冰雪被懸於城門簷下,屍身堆在城門腳時,一名漢人女子卻身著海棠紅盛裝,在一個雪夜裡匍匐於刺史著戰甲的身體上服毒死去。

天亮後來收屍的胡人士兵才看清,她覆著冰雪美麗溫柔面龐上仍留著一抹清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