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始。

她的故事,從夢裡的結束開始。

「夢境」

冬夜大雪,將西北定州城覆蓋得一片清白,街道空蕩冷肅,萬籟俱寂。

據別人說那是個雪夜。

至少在她的夢中總是如此。

她的視角似在雲端,然後迅疾俯衝下來,如勁風吹刮向雪中已殘敗的城牆,幾盞孤燈顫顫懸於巍巍城樓簷角,蒙著白雪的銅鈴在風中始發出一聲喑啞嘆息。

死氣沉沉的城門樓上,數根高聳木杆一字排列,杆頂垂著象徵西遼軍隊的狼頭旗,各杆旗下分開懸掛著二十餘顆頭顱,兩三顆以頭髮結在一起,怒目圓睜或雙眼無神地凝視著著城外茫茫四野。

而正中一根單獨掛著一顆戴著紅纓盔的,頭盔的繫帶還結在下巴,帶上下垂著數條血色冰凌——離得近了,她幾乎要看清他的臉——那張臉覆著紅色的雪,是血染了滿面,又和著雪被凍在僵硬的面龐上,失去了往日的鏗鏘神采,目色疲倦卻剛毅,彷彿在抗拒進入長眠,固執地要等待著什麼……

當她想要再近一些時,意識卻被迅速拽走,匍匐到了坍塌的灰色城牆一角,於滿目狼藉中再一次望見那名紅衣女子踽踽踏雪而來。

相同的場景總一遍又一遍重複,夢得多了,即便清醒地知道這只是個夢,她仍在渴盼著每次相見。

牆下散落著碎石、磚礫、箭矢,遍地凌亂之上卻堆疊著高高低低的幾摞無頭屍身,皆著黑漆皮甲,覆著雪呈跪姿僵倒在那裡,脖頸碗口大的缺處裸露著僵冷血肉,手中還握著各自的刀劍——興許有人嘗試過將武器拿走,幾具屍體已被剁掉了手……

女子面容蒼白平靜,是熟悉的、卻又有些陌生了的、溫和美麗的臉,披散的一頭烏髮幾乎垂落到腳踝。

都道“人間別久不成悲”,白日裡她想起他們,面容模糊,思念淡淡,甚至可以自嘲“家破人亡”後反而得了自在,卻總在低低迴回的夢境中不斷反芻這場她其實從未在場過的,最後的離別。

她“記得”女子每一個動作——走到一具躺倒的屍身面前,慢慢跪了下來,伸手拂去皮甲上的雪,以冰冷泛紅的手指撫摸愛人般輕輕摩挲著死者的胸膛,再柔情繾綣地將面龐緊貼上去……

不遠的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無數雙眼睛透過厚厚的皮毛高帽正目視著一切,撐滿的弓箭似已等得不耐煩,在風颳過又歸於平靜的鵝毛大雪中略略不安起來。

“不要!”即使在夢裡,她還是大聲呼喊著想要去阻止弓箭的發射,聲音卻傳遞不過去,嗡嗡悶響被反彈在耳際,始終像隔著一層透明屏障,就像她和那個夜晚,永遠隔著山重水複的距離。

遠處執弓埋伏在雪中的兵士正低頭用胡語商量著什麼,卻還未等做出決斷,便猝然見女子已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白瓷瓶一飲而盡,又慢慢伏倒在面前的屍身上,笑容清淺,似等待入眠。

可還是有幽幽的歌聲飄了過來: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煙靄中,春來愁殺儂。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里松……”

是從江南流行過來的詞牌《長相思》,來自女子故鄉的溫儂軟語,亦是她從小耳熟能詳的曲子。

胡人士兵幾乎聽到呆滯,雖然聽不懂這綺麗唱詞,依然沉醉於柳鶯啼鳴般的婉轉聲線裡,江南的柔意終是消解了西北的堅冷,盈盈墨綠的眸子漸漸黯淡,士兵才放下了手裡的短弓。

而女子淺吟低唱,聲音緩緩低了下去,只有唇邊一抹鮮血無聲溢位,凝固在平和淡然的面龐上。

第二天一早,埋伏几天等待同黨收屍卻毫無所獲的高大胡人士兵們才鼓起勇氣前來探看,女子的身體早已和皮甲屍身凍在一塊兒,再無法分開……

紅衣女子是闔著眼睛離開的,坦然而又決絕,為抗敵犧牲的亡夫殉了情——這是她道聽途說來不知真假的故事,是一場國家戰爭的開端,也是一個家庭命運的結局。

從此她開始反覆做同一個夢,夢裡和他們再度重逢又倉促告別,在一次次回眸中只想更清晰地望見且記住他們的樣子,不至在歲月流離中漸漸模糊褪色。

多年以後的夢醒時分,在秋意蕭瑟的朔北草原,罡風吹颳著呼嘯作響的行軍帳篷裡,她身著鐵甲滿面沙塵,以幾乎凍僵的手從懷中摸出溫著墨的毛筆,踉蹌寫下句子:

“相遇,重逢,死別,生離

道盡相見與離散

終成空,不能言

剪心掃憶作紙錢

夜夜對燭燃……”

所有路過自已生命的人,其實都從未離開過。

***

但她叮囑我,講她的故事,一定不要從悲傷和失去開始,快意才是人生的基調,即使失落於追求,困頓於泥沼,迷茫於荒野,離散於行路,人在,心在,便可得浮生自在。

那便推倒重來,讓我們稍稍將時間做下裁剪,再細細縫製,沿著密密的針腳,回到熱熱鬧鬧的年少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