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婆媳在謝府盤桓了兩日便要打道回府,謝府眾人紛紛相送,郡守府門前的碼頭邊,一艘兩層大船業已停靠在岸邊,風帆已然升起,只待主人登船。

謝文合與王老太太並肩走在最前頭,其後是餘氏母子三人,再往後是謝郴一家四口,謝郡守昨夜才匆匆趕回,只來得及送一送。

似是為了給餘氏母子留下話別的空間,他們遠遠的墜在後面。

而餘氏別看她前兩日彷彿將謝五郎扔在郡守府門口便可轉身離去一般,真到了離別之時她卻摟著一雙兒女捨不得鬆手,口中還絮絮叨叨的囑咐著什麼。

小女兒瑛娘見母親這般,忍不住張口道:“母親,兒還是跟您和祖母回相原罷!”

是的,最終他們還是決定將瑛娘也留在謝府,與宜璋宜珵他們一同上學。

餘氏鳳眸一瞪,輕拍了女兒一下,“說什麼胡話呢!”她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裡可是謝氏郡守府,你知道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嗎?”

瑛娘有些委屈的撇撇嘴,“兒這不是擔心阿孃一個人在家中寂寞嘛!”

餘氏眼中染上一絲暖色,她摸了摸女兒的丫髻,柔聲道,“阿孃不怕寂寞,阿孃要回祖宅好好守著,守著咱們小四房的家財,絕不叫旁人奪了去。”

宜珵在一旁急眼道:“阿孃,您怎麼又說這種話!”

餘氏悄悄給了他一個眼神,隨即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了音量道:“六娘你最懂事的,阿孃就不多囑咐你了,要好好聽你伯母的話知道嗎?別同你兄長淘氣。”

又瞥了一眼宜珵,道:“若你兄長不聽你叔祖管教,你只管寫信給我,到時候兩邊的家法一同伺候。”

宜珵聞言身子抖了抖,沉默著跟隨餘氏又走了一段,才道:“阿孃,您別擔心,兒子會好好讀書,不會叫您和祖母……還有阿耶失望的,兒子一定會成才,您擔心的那些事情不會發生,所以您以後別跟大伯母她們別苗頭了好嗎?”

驟然聽兒子提及亡夫,餘氏瞬間紅了眼眶,她飛快的捂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以為兒子年幼,卻不想他什麼都看在眼裡,他什麼都知道。餘氏心中像是被什麼堵著似的,可當她看著兒子稚嫩又堅定的眸子,她突然感覺一直勒得她喘不過氣的那些東西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餘氏哽咽了一聲,抽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沒有再說什麼,牽著她的孩子們繼續向前走去。

走在前頭的謝文合與王老太太並不知餘氏與兒女們說了什麼,而此時恰好他們也說起了小四房。

“……這些年她那脾氣越發的左性,我明裡暗裡勸了好幾回也不中用,偏她孃家人還跟著裹亂,總疑心大房二房三房的會聯起手來分薄了四房的家產,前些日子還為著她孃家要把一個遠房侄子塞進來做個管事的事兒跟檀之家的鬧了一場……”

“且不說當年阿樵是為著保護咱家商隊才沒的,就算不是,有我這老太婆在,又有誰敢薄待了他們孤兒寡母!”王老太太一臉的無奈。

謝文合也是一陣唏噓。

“偏偏五郎也不讓人省心,叫他同兄弟們一道上學,可他心思全不在學堂裡,時不時逃學也就罷了,竟還與同窗打架,先生教訓他,他竟還反駁讀書無用,不如學幾式拳法呢,把他先生氣了個仰倒。”王老太太又氣又笑,謝文合也莞爾一笑。

“五郎仍惦記著給他父親報仇罷!”謝文合臉上浮現一抹沉痛之色,“乃吾之過啊!當年我身負郡守之責,卻未能保境安民,藤海之內,至今風浪未平……”

“融川!”王老太太打斷了謝文合的自責之語,“海禍之亂由來已久,你我皆知,世人皆知,平定海禍並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些年你與瓊林(謝郴的字)改良戰船,整頓水師,日夜巡防,藤海之內已許久未有大股海寇勢力出現了。況且當年……要怪就怪老天不長眼,怪那些合該千刀萬剮的賊子……”

謝文合沉默不語,老太太緊咬著牙關,淚水蓄滿了眼眶,她倔強的仰起頭不肯叫眼淚落下。好一會兒她才勉強平復了心情,對身側的小叔強笑道:“對不住啊融川,人上了年紀就愛嘮嘮叨叨,這些內宅瑣事原不該拿來煩你的,只是這些話我也確實不知該與何人說了。”

謝文合心情仍有些低落,聞言他只是搖搖頭道:“長嫂多慮了!”

王老太太又嘆了口氣,悵然道:“我也曾青年守寡,看著餘氏我便忍不住想起當年的自已,那時檀之未及弱冠,他底下的弟妹年紀更小,我耗盡心力才勉力撐起了大長房,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長嫂實乃女中丈夫,只是世間女子多被教導如何相夫教子,卻無人告訴她們大廈將傾之時該如何自立。”謝文合感慨道。

“餘氏如今的擔憂我也曾經有過,她原是嬌花一朵,嫁入謝家後與阿樵琴瑟和鳴,至於外頭的經營之事她是半點不知的,驟然間失了四房的頂樑柱,無怪她自亂陣腳,為著阿樵我不得不多看顧他們幾分,只是,”老太太眉頭微蹙,面上顯露一絲掙扎之色,“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同樣是為著阿樵,她的兄嫂們對小四房都多有忍讓。但是,任何忍讓都是有底線的,我不能眼睜睜瞧著餘氏將這份容忍揮霍殆盡,為著家宅和睦,我才決心將五郎送來你們府上。”

老太太微微側身瞥了一眼身後不遠的處的餘氏,低聲道:“叫她以為五郎攀上了你們郡守府,她心中應該會踏實些。”

謝文合點點頭,安慰道:“長嫂放心,五郎我會好好管教的。”

“至於瑛娘,這孩子是個聽話的,叫她留下一是給她兄長做個伴,二是她小小年紀,心性最容易受身旁親近之人的影響,我不願叫她沾了她母親的左性……”

樓船已近在咫尺,王老太太不得不請謝府諸人留步,她再次叮囑了宜珵兄妹,最主要是宜珵勿要惹是生非,最後對著謝文合道一聲“珍重”,對其餘諸人微微頷首,便轉身登上踏板。

餘氏也蹲身福禮,最後深深的望了宜珵與瑛娘兄妹一眼,毅然轉身快走幾步,扶著老太太一道登了船。

大船逆光而行,在船伕的呼喝聲中緩緩離岸,揚起的白帆被初升的太陽染出一道金邊,一縷縷金色的光芒自巨幅船帆間溢位,刺得人睜不開眼。

隨著大船漸行漸遠,那一輪紅日終於自船帆頂部冒了頭,東曦既駕,日正中天必定為期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