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荼知道自己現在的情緒不對,那種濃濃的自厭感包圍了他,讓他幾乎不能冷靜下來思考。

“諦聽前輩,您好。”他努力不去在意腦海中翻騰起來的記憶,而是將目光落向腳下的深淵,“這裡是.......無光之地?”

在過道里那些古書之中,有一本里夾了一頁陳舊的稿紙,像是有人隨手寫下的猜測,只有寥寥數行:

【無光之地,天道囚籠,時間所厭,不得結果,不得解脫。】

【無光之地,無生無死。

己非己,忘自心。】

【麒麟,我們沒有時間了。】

稿紙上的字跡讓虞荼覺得有些熟悉,他曾翻出過他那份繼承遺產的協議,見證人那一欄的字跡好像被迷霧遮擋著,他能看清是手好字,卻無法在腦海中具象化字跡的內容———只可看見,不可讀取。

那個字跡和這頁稿紙的文字,相似又不同。

“看來,先生告訴荼荼的東西不少。”諦聽的聲音響起,“這裡是無光之地,我在這裡,存在了六千年。”

六千年的時間何其漫長,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比諦聽更古老的存在。

“您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您。”虞荼現在的情緒依然不好,但他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隱隱有種預感,如果這次錯過了,他將很難再得到完整的答案,“如果說這是萬年前就布好的一場局,我在萬年後深陷其中,我不後悔,但我要知道真相。”

諦聽嘆了一口氣:“荼荼,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直言。”

“是十八年前白澤轉世成顧鴻影不能直言,還是涅槃未過的鳳凰不能直言?是隱在幕後的那條龍不能直言,還是同樣具有諦聽血脈的諦長卿不能直言?”

從小的成長經歷讓虞荼學會了察言觀色,他知道諦聽在說出那句話後就不會再告訴他全部,很多大人都是這樣,會用“為你好”這個理由進行善意的隱瞞,但他們很少考慮被隱瞞的人是什麼心情。

虞荼已經受夠了在迷霧中艱難地拼湊真相,和人謎語來謎語去的日子。藏著掖著不說,是因為他們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命運,清楚自己的結局,只有他懵懵懂懂,一片茫然。

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無力感,才最令人絕望。

虞荼的質問直白又尖銳,諦聽很無奈地笑了一下,

“荼荼,你想知道什麼呢?”它身上溢散的碎片如星火熄滅,光澤越來越黯淡,“我並不是萬年前執棋的那些人。”

“我跟在老師身邊時,玉、不夜侯前輩已經陷入了沉眠。”諦聽輕聲道,“我看著前輩的留影石長大,然後在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之際,自願留在無光之地。”

“我在這裡存在了六千年,大部分時候沉睡著,即使清醒也渾渾噩噩,幾百年前有人捕捉到我與無光之地牢不可分的意識,他們將我匯入上古時期就存在的法器裡,稱呼我為[鏡]。

[鏡]為人類所得,

從此成為護佑人類的法寶,十八年前,白澤的最後一次轉世誕生,我記起了所有,我不是[鏡],我是諦聽。”

它將自己六千年的時間化成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許多往事被輕輕帶過,或許在這漫長的時間中,也確實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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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上一次是我和不夜侯前輩第一次見面。”諦聽語氣裡有些悵然,“可惜......不歡而散。”

上一次作為不夜侯時和它的談話,虞荼記得清清楚楚,心中的某個猜測,在此時愈發鮮明。

虞荼說:“可他現在是不夜侯,不是玉川先生,也不是嘉木英。”

“荼荼,你真的很聰明。”諦聽朝他眨眨眼睛,時間好像磨平了諦聽身上所有的稜角,它平和溫潤得好似沒有脾氣,它眼角的位置已經碎了,碎片從身上脫落,沒入到深淵之中,“是啊......他現在是不夜侯。”

它之前說“您認為您是誰,您就是誰”,萬年前的玉川先生也好,嘉木英也罷,都已經湮滅在漫長的時間中,不夜侯是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也是一個嶄新的未來。

“先生已經在萬年之前付了出太多,誰都沒有想過在萬年之後要將他再捲進來。”諦聽說,“至少在我傳信給你之前,荼荼,我都抱著僥倖。”

或許就像先生所說的,他決定他是誰,但依舊無法掙脫,好像天道意志編織了一張名為命運的巨大羅網,落入網中,或早或遲。

“如果他真的在萬年前留有痕跡,甚至對你們這麼重要。”虞荼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那為什麼書裡找不到一星半點關於他的記載?”

鳳凰、麒麟、龍、諦聽、白澤———有關他們的記載也很少,但至少能窺得只語片言,並非毫無痕跡。

只有不夜侯,或者說玉川先生,所有的存在都被抹消,虞荼最初得到這個馬甲時,甚至還以為自己要憑空編造一段並不存在的過去。

諦聽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因為老師他們想讓先生活下來。”

“看到深淵了嗎?”那不見底的深淵倒映在諦聽眼中,像是玻璃中的海市蜃樓,扭曲的幻影,“它抵達盡頭的時候,就是我消失的時候。”

無光之地並非無堅不摧,它也擋不住時間的侵襲。

“荼荼,我們都是早該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人。”諦聽說,“萬年之前是我們的主場,可萬年之後,我們不該存在。”

淡化一切痕跡,萬年之後無人記得,就有可能枯樹生枝,再度甦醒。

“我本來以為已經成功了.......”諦聽的尾巴在地上輕輕掃了一下,有種無力的徒然,“直到我給你傳信———我已經猜到,先生出事了。”

“先生身體裡所存在的並不是靈力,而是一種特殊的能量,但我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麼。”諦聽說,“在一些重要的節點上,哪怕暗示都不行。”

就像命運變幻莫測,但一旦觀測到了某個結果,那麼無法預知的未來將會就此固定,即使掙扎,也會走向必然的結局。

———沒有誰能承擔這樣的後果。

諦聽說話的時候,灰暗壓抑的天地間飛來了一隻尾巴上拖著光點的蝴蝶,這隻蝴蝶停在諦聽的獨角上,微微震顫著翅膀,抖落一片星屑。

“我這個引路法術學得很好呢。”諦聽抬爪輕輕摸了摸蝴蝶的翅膀,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和先生留影石裡的蝴蝶幾乎一模一樣。”

諦聽轉換話題的這一刻,虞荼便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諦聽不能再說更多了。

“為什麼會這麼在意他?”虞荼心中泛上真切的疑惑,“明明從未見過。”

“這並不影響呀。”諦聽圓圓的眼睛彎起來,“我的老師教導我的途中,用了很多與先生有關的留影石,先生可以算是我的另一個老師,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我的老師性格很跳脫,做他的學生可辛苦了。”或許想起了那遙遠到已經快模糊的記憶,諦聽平和的表情裡終於帶上了一絲鮮活,好像與過去的自己在這一刻遙遙交錯,“他有時候還不如先生的留影石靠譜。”

過去有些不好、有些尷尬、甚至有些像黑歷史的回憶,在這六千年的孤獨中,似乎也咀嚼出了一絲甜味,然後漫長的時間將它們漸漸磨損,只能盡力抓住最重要的某些片段。

“萬年太久,先生大約把我們都忘了。”諦聽身上的裂痕越來越重,它好像很難過,又好像一點都不難過,“這是件好事。”

沒有記憶,自然就不會感到悲傷。

隔著深淵,虞荼依舊能聽到諦聽身上傳來的碎裂聲,它卻渾然不覺。

“我以為我可以撐到下個新年。”

諦聽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地面上越擴越寬的深淵。它還以為自己可以和自己萬年之前沒見過面的老師一起,度過一個新年,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老師帶著他和朋友們聚會一樣。

“荼荼,幫我向先生道個歉。”

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諦聽以為有補救的機會,沒想到來不及,什麼都來不及。

它身上的裂痕越來越重,深淵越擴越寬,好像要蔓延到無光之地的盡頭。

諦聽輕聲道:“有點遺憾,還沒來得及告別。”

唯一一次見面,就是最後一面。

諦聽和虞荼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它蹲坐在地上,遙遙地望著,在面目開始模糊的時候,諦聽忽然覺得,虞荼很像先生。

他由衷地希望先生能夠度過這次危機,因為有了新的羈絆,有人在期待他醒來。

昔日種種,皆如雲煙散。

在虞荼即將被排斥出無光之地時,諦聽用爪子輕輕取下了獨角上的蝴蝶,尾巴拖著光點的蝴蝶依然漂亮,就像記憶裡永不褪色的留影石。

“荼荼,拜託你最後一件事。”尾巴拖著光點的蝴蝶扇動著翅膀,越過了不見底的深淵,諦聽的聲音從蝴蝶上傳出,“請幫我轉告江絳,迷霧籠罩時,要叩問內心。”

一切都要在這一世結束,江絳所在的位置,壓力空前絕後,作為[鏡],作為諦聽,它能聽到某些不好的感知如霧中詭異,帶著讓人膽戰心驚的訊號。

它之前受限於規則無法言說,在消亡之際,終能作出提醒。

如玻璃破裂般的聲音不絕於耳,虞荼看到諦聽、看到深淵、看到蝴蝶、看到這片灰暗壓抑的天地全都成了不規則的碎片,這些碎片湮滅為塵埃,露出了【麒麟】議室的內裡。

議室裡只有一張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有面平平無奇的鏡子。

支離破碎,黯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