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遮蔽天穹的火焰中,蒼龍微笑著問:“先生還記得多少過去?”

之前那個略有些咄咄逼人的疑問,就這樣被輕巧地錯開。

在這從未打過照面的敵人面前,虞荼秉承說多錯多的原則:“記得多少,與你無關。”

他的態度冷淡,之前攻擊西門舟的綠藤拱衛在他身側,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漠與防備。

蒼龍似乎並不在意不夜侯對他隱約的敵意,他只是將目光落在不夜侯臉上的單片眼鏡上,半是調侃半是嘆息:“即使過去萬年,先生最不喜歡的孩子依舊是我。”

聽起來他們過去似乎極為相熟。

或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蒼龍看到不夜侯終於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熟悉的容貌,只是神色陌生,蒼龍刻意提起過去,他卻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好像在這漫長的萬年時光中,將有關他的記憶磨損了個乾乾淨淨。

先生還隱約記得鳳凰,可卻對他沒有半點印象了。

“不記得也好。”蒼龍含笑道,“在時間裡,記憶也是詛咒。”

虞荼還沒來得及琢磨這句有點古怪的話,一直戴在左眼上的單片眼鏡忽然變得灼燙,眼鏡與面板接觸的部分好像突然發了芽,生了根,細細的根鬚順著他的面板鑽向他的眼睛,之前的劇痛在此刻威力翻了數倍,虞荼眼前一黑———

他的左眼,徹底看不見了。

可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

在越來越劇烈的疼痛中,虞荼聽到蒼龍的聲音:“萬年之前我送給您的眼鏡,您還一直留著啊。”

虞荼:“!!!”

天殺的!要知道是這個危險分子送的東西,他早就扔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因為虞荼的意識不穩,拱衛在他身側的綠藤頃刻化作星星點點的淡綠熒光,他聽到蒼龍靠近的腳步聲,但他無暇思考。

———實在是太痛了。

好像有人活生生地劈開大腦,在翻攪他的腦漿。

虞荼的手顫抖著,他試圖召出綠藤,又或是不夜侯那遮天蔽日的茶樹本體,但他的手被人按住了。

“如果不是您的實力不足全盛時的十分之一,我也不敢對您出手。”虞荼的右眼也在這時陷入了全然的黑暗,蒼龍的聲音就響在耳邊,“先生,您不應該阻止我,我等這一天太久了。”

蒼龍看著近在咫尺的、因為痛苦而顫抖的不夜侯,眼裡終於閃過一點不甚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將手抬起來,想如萬年之前不夜侯安慰他時一樣揉揉他的頭髮,又覺得這個舉動有些冒犯,最後停滯在半空中。

他的指尖蜷了蜷,懸停的手收回:“先生,這已經不是屬於您的時代了。”

如果從第三方的視角看,便能看到單片眼鏡上浮現黑紅二色交織的花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繁複得讓人心驚,複雜程度甚至超過流傳下來的上古封印陣。

詭異的花紋倒映在蒼龍的眼眸中,讓他的眼瞳看起來深邃裡透著瘋狂,花紋從單片眼鏡開始

,漸漸包裹住他面前的不夜侯,讓他的身影變得虛幻,如同即將消失的影子。

蒼龍想,如果鳳凰還活著,看到眼前這一幕,大概會氣的對他破口大罵,然後追著他要將他原型的鱗片一片片拔下來給先生賠罪。

可惜,鳳凰也不在了。

放眼望去曾經的故人,幾乎不剩什麼了。

倒映在他眼中的詭異花紋顏色越來越淡,不夜侯的身影也越來越虛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火海深處的空地中。

蒼龍閉上眼,他的身上附著一層薄薄的詭異黑光,等黑光散去,他的容貌已經變成了不夜侯的模樣。如果說之前只是氣質有些相似但容貌截然不同,現在就一模一樣了。

黑髮鳳眸,臉上戴著單片眼鏡,鏡鏈垂到下頜邊,著一襲盤扣扣到脖頸的黑色復古長衫。

他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黑灰,淡綠的光芒從他腳下溢位,遮蔽天穹的火焰在光芒下迅速熄滅,露出了只剩黑色灰燼的廢墟。

火焰熄滅後,火焰之外有兩輛黑色武裝車,蒼龍看過去,一眼便認出前一輛屬於特異七組,後一輛則屬於異處局局長江絳。

他挑了挑眉,來的還挺快。

墮化後的畢方火焰殺傷力實在太大,江絳和七組匆匆趕來,一時沒能找到合適的滅火方法,只能在火焰外嘗試壓制,並收斂好了不夜侯前輩特意安置的同僚屍身。

如今火焰突然熄滅,火焰中心的空地便這樣暴露在了異處局等人眼前,唯一沒有被火焰灼燒的空地角落裡,昏著通緝榜第二的“研究狂人”西門舟,而不夜侯的身後,五個同僚被陣法保護著,意識掃過去就知道即使傷重程度不一,但都活著。

異處局一眾人都暗暗鬆了口氣,眼下的局面,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夜侯前輩。”江絳出面和不夜侯打了個招呼,“多謝您的援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今天晚上的不夜侯格外危險,即使看起來依舊如同往常一般溫和,但卻隱隱有種鋒芒畢露的凌厲感。

“只是碰巧。”不夜侯向她頷首,“魂魄上纏繞的傀儡線已經解了,具體還有哪些人被種過線,你們可以審問他。”

一條綠藤卷著昏死過去的西門舟放到江絳眼前。

江絳知道不夜侯前輩幫著解決問題後,“售後”都是由異處局處理的,崇明市的異處局分局已經快成了不夜侯專屬善後小組了。

江絳又道了一遍謝:“多謝前輩。”

她面前的不夜侯對著她擺了擺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瞬間消失在了她眼前。

蒼龍已經可以做到瞬發小型跨域傳送陣,從絳雲市離開後,他出現在了商業街的尾端,茶館的門前。

將手放在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門上時,他卻並沒有推開。

即使幻化成了先生的樣子,他依舊不是先生本人。茶館鳳凰設過禁制,除非先生同意,否則他人不可進入,他的確可以破開鳳凰設下的禁制,但事情只要做過就會留痕,先生

回來之後必然會發現端倪。

不過他都已經做出替代這種膽大包天的行為了,似乎也不差這一件。偽裝這件事,最好不要留下什麼疏漏。

蒼龍輕輕嘆了口氣,按著雕花木門的掌心裡看不見的黑光湧動,門扉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十幾秒後,有聲很輕的、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響,大門徐徐向兩邊開啟。

他進到了茶館中。

比起十八年前悄悄來過的那次,現在的茶館裡不像以往那樣空寂,處處都充滿了生活氣息。

蒼龍能感知到茶館裡那些駁雜的靈力,有些屬於異處局,有些屬於來來往往的過客,但靈力留痕最明顯的,是一株與先生同源的茶樹苗,這裡處處都有茶樹苗的靈力印記,囂張到不加掩飾。

他沒有往通道的方向走,只留在了前廳,前廳的桌上到處都是書籍,有的攤開,有的關閉,有的裡面夾了書籤,雖多卻並不凌亂。

櫃檯後的桌上,先生常坐的位置,攤著幾本書,還有一張未寫完的紙,紙上有半頁的字跡,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蒼龍幾乎可以腦補出先生坐在這裡溫和書寫的樣子。

他想著自己收到的訊息,心下了然,先生去崑崙當老師了,現在是在給那些小孩子備課———即使萬年後醒來幾乎記憶全失,先生認真負責的性格依舊沒有改變。

不過.....蒼龍翻看著先生寫的教案,覺得他的教學手段還是太溫和了些。修煉本就與天爭鋒,迎難而上,諸般苦楚,這樣溫和的方法,培養不出強者。

他頂替先生的這段時間,需要給崑崙的那些小孩子上課,他的手段可沒先生這麼循序漸進,只要死不了,留不下後遺症,為什麼要對他們留手?不將他們壓榨到極致,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潛力的底線在哪裡?

教書育人,萬不能心慈手軟。

蒼龍提筆蘸墨,抽了一張新的紙,坐下來......開始寫教案。

*

“草!”

虞荼從崑崙宿舍的床上坐起來,崩潰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極難得地罵了句髒話。

他和他的馬甲又又又又失聯了!!

就像上次在崑崙禁地裡一樣,他能感應到他的馬甲還好端端地存在著,但就是聯絡不上,也確定不了方位。

蒼龍到底把他的馬甲弄到哪兒去了!

虞荼呆滯地睜著眼睛,因為之前劇痛太過強烈,在失明之後,馬甲和本體之間的意識斷開了連線,火海里之後發生了什麼,他現在全然不知。

他好不容易救下來的那五個異處局的人,千萬別出事啊!

虞荼開啟自己的腕錶,下意識就要把蒼龍襲擊自己馬甲的事告訴帝休長老,但點進對話方塊字打了一半後,他又遲疑地停下了。

蒼龍襲擊馬甲這件事發生得猝不及防,這麼短的時間內,他作為一株剛成年的茶樹苗,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虞荼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轉不動了,之前從馬甲上同步傳遞過來的劇痛現在仍有殘餘,但無論如何,蒼龍那

樣危險的人物突然出現,他們也不能不防啊!

虞荼一咬牙⒔⒔[,決定自己單方面捶死“他和不夜侯有血緣關係”這件事,反正大家基本都預設了,那眼下就乾脆徹底坐實!不夜侯在別人眼裡神神秘秘,那他自己的崽和他有點血緣感應也是很正常的事對吧?

虞荼打了一番腹稿後將內容一股腦的給帝休長老發了過去,渾然不知他這一番話攪得從草木族到異處局連帶其他地方都兵荒馬亂。

除了不能交代的事以外,虞荼將能說的都說了,然後他向後一倒,打算養精蓄銳以應付明天可能會發生的事,結果發現自己睡不著———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換誰誰都睡不著。

虞荼輾轉反側,最後哀嚎一聲後爬起來開始練習術法,睡不著還是給自己找點事做吧。

天亮後,虞荼勉強應付過小夥伴們的關心,去了崑崙上課的教室,按理來說,今天是不夜侯給他們上課的第一天,但他的馬甲還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估摸著是不會再回來上課了。

虞荼正發散的思維,忽然聽到輕微的響動,他向聲音的方向看去,臉上的表情瞬間凝滯———他看到“不夜侯”站在講臺上。

虞荼:“???”

要不是他下意識衝過去的感知進不到馬甲裡,他還以為是馬甲回來了。

蒼龍將小茶樹苗放出來貼貼的感知推回去,再一次覺得先生的教學手段還是太溫和了,都成年了還習慣性撒嬌,簡直不成體統。

“我是今年負責教授你們的老師不夜侯。”蒼龍翻著手裡連夜寫出來的教案,“所有人自我介紹一遍。”

“虞荼,從你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