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月,解連環只要有時間就會來餘杭陪吳歧玩。

還是吳二白的茶館,他有時會給吳歧帶一個九連環,有時會帶市面上已經絕版的小人書,其他精緻靈巧的玩意兒不一而述。

他一開始還是不知道和吳歧聊什麼,尤其他知道這孩子異常聰明,身上還存在某些匪夷所思的秘密。

總之就是一個詞——邪門。

他搜腸刮肚,最後破罐子破摔,給吳歧講起了他收藏的那些新鮮洋玩意兒。這是他最大的愛好,收音機、手電筒、國外流進中國的精緻工藝品,當然說的最多的還是他收藏的那些鐘錶,這也是他最喜歡、最有經驗的東西。

好在吳歧上輩子有留洋經驗,對解連環說這些也不反感,反而饒有興趣。一來二去,就叫解連環開啟話匣,滔滔不絕和吳歧講起他那些收藏和見聞,連帶對吳歧也真心喜歡起來。

從春入夏,再一次分別,解連環難得正經和吳歧道別。

“我走了。”他說。

他要去做一件事,一個從他已故父親那兒繼承的計劃。

吳歧似有所感,收斂了笑意:“他……不在了,對嗎?”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和解連環面對面。

其實,“他”早就看出這兩次解連環來見“吳歧”時,情緒很不對勁。雖然還能一如既往對“吳歧”笑,但就是讓“他”覺得很勉強,彷彿全身精氣神都遊離在外,整個人透著一股頹喪。只是,解連環不主動提,“他”也就當不知道。

這時解連環說要走,“他”才忍不住問一句。

看著瞬息之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吳歧”,震驚之餘,解連環心裡莫名劃過一道狐疑。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那抹靈光閃得太快,叫他一時抓不住蹤跡。

見解連環愣住不答,“他”又喚了一聲:“連環?”

年輕人這才反應過來,低聲說了句:“……是。”

“……你要……好好的回來。”“他”說。

解連環擔憂地看著“吳歧”,怕“吳歧”一時承受不住這種噩耗。

不管這孩子是不是那個“張歧山”的轉世,有沒有前世記憶,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已經把“吳歧”當成了自已的親侄子,看著一直活潑可愛的“孩子”突然變得安靜沉悶,他總歸於心不忍。

“小歧……”解連環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連這個稱呼也是不妥。

“他”抬抬手,示意解連環不用多說,“連環,我們早已分別過。這次,就當我還他。”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解連環忽然就記起二月紅說,這人早逝。

他沒經歷過那段或許對自家老爹來說,悲痛至極的日子,可料想是極難熬的。

他老爹事業心重,為人謹慎,從不肯輕易信人。這樣的人,不是一個會輕易沾染情愛,把感情宣之於口的人。

可就是這樣的人,明知道這人已經“轉世”,有了新的家人,還要在臨終前囑咐自已的兒子照顧好這人——他不放心別人照顧“他”,可自已卻無能為力了,所以只好假手他這個兒子,和兒子的兒子(小花)。

他老爹甚至都沒考慮過這人是不是需要,就這麼做了。

這是何等情深?

若非老爹親口囑咐,他根本就不相信這是老爹會做的事。

再看眼前無悲無喜,異常平靜的人,“他”是以什麼心情說出“我們早已分別過,這次就當我還他”這種話的?

他不知道。

解連環暗自嘆息,卻沒再說什麼。或許他也明白這人和自已老爹之間,是有獨特的相處方式。他插不進去,也不該插進去。

可是……解連環彷彿想起什麼,突然抓住剛才那抹一閃而過的狐疑:

這孩子……剛才叫他什麼?

連環?

他不是一直喊他“連環叔叔”嗎?

就算有可能有“前世”,這孩子也從不以長輩自居,而是乖乖巧巧地喊他“叔叔”。

他不知道這是轉世之後,這人心性跟著年齡一起變小了,還是這人很會擺清自已的位置——他知道自已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張姓之人,而是變成了狗五爺的孫子,所以按輩分,理應喊自已這個原本的“大侄子”是“叔叔”。

可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而且他看眼前這人,性格和之前的吳歧完全不同,“他”是極為剋制冷靜的,和之前活潑可愛的樣子簡直天壤之別。

一個人,就算可能有轉世、重生之類的詭異經歷,可性格會在一息之間就發生這麼大轉變嗎?

解連環很難相信。

他不禁產生一種大膽且荒謬的想法:如果現在的樣子才是真正的“張歧山”,那此前和他說話的人是誰?

這麼長時間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誰?

是“吳歧”?

解連環倒吸一口氣:他終於明白自已到底哪裡覺得不對勁了。

他之前一直覺得這人是“借屍還魂”,或轉世重生,簡而言之就是上輩子的“張歧山”,變成了這輩子的“吳歧”——他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因為轉世,換了身份。

可現在看來,這分明是兩個“人”。

他們是迥然不同的個體,同時寄居在這具三歲孩子的身體裡——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他覺得這人在一息之間就像換了個人——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兩個“人”!

再思及他從老爹哪兒得知“吳歧”有離魂症,吳三省在找可以安神的方子,解連環覺得一切都可以串聯上了:

吳歧的離魂症,讓這孩子衍生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其中一個還可以稱之為“吳歧”,是狗五爺的孫子;而另一個,就是他老爹的“至交好友”,應該稱之為“張歧山”的九門張家人!

但想通這一關鍵還不夠。

現在的問題在於,如果用“雙重人格”這一論斷,反推“吳歧”之前的行為,其實有很大漏洞。

就算他讀書少,也知道按正常“雙重人格”的邏輯,“吳歧”和“張歧山”應該是互不干涉,甚至都不知道彼此存在,亦不會保留由對方主導身體時,這具身體產生的記憶。

可如果此前和他玩鬧的人一直是“吳歧”,那“吳歧”是怎麼知道應由“張歧山”主導身體時,這個身體所發生的事的?

換言之,如果之前和老爹在紅府單聊的人是“張歧山”,那彼時應該處於“休眠”狀態的“吳歧”,是怎麼知道老爹的計劃和想法,還和他說“所以解九爺爺需要用一些手段,來讓你親身體會一下我為什麼值得你信任”的?

解連環瞪大眼睛,看向“他”,或者說“張歧山”的目光,帶上了驚恐。

難道這人一直在偽裝?把自已裝成一個“離魂症”患者?一個“雙重人格”?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論是“吳歧”還是“張歧山”,解連環都想不通這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且不說“吳歧”才三歲,就算再怎麼聰明,也絕不可能做出這種“局”;

再看“張歧山”,轉世就轉世,重生就重生,雖然這事兒有點匪夷所思,可“他”有什麼理由把自已偽裝成這樣?

如果這人本就心機深沉、不值得信任,那老爹又怎麼會看不出來?遑論還對“張歧山”產生如此深的感情,想把整個“計劃”都交給他?

解連環覺得自已混亂極了,無論怎麼想,都有想不通的地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真像自已老爹說的,自已就是個“傻兒子”?所以才想不明白這其中關竅?

而看著面部時而如調色盤,不停變換顏色;時而如癲癇患者,不停面肌痙攣的解連環,“他”差點沒維持住身為“長輩”的威儀笑出聲,原本因解九離世的憂傷也消散了很多。

“他”都不知道小解九的兒子這麼好玩,真是和他爹完全不一樣。現在知道了,以後也不愁沒人“陪”他玩兒了。

不過現在還是別任由這“傻兒子”再繼續糾結了,於是“他”,或者說“張歧山”道:

“行了,別糾結了。看你一副智商欠費的樣子,大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你有什麼問題,就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