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仲夏,趙國前來議和的使團如期而至。九雲殿裡舞姬的緋紅色水袖甩出寸寸曼妙身段,那使臣隔著重重衣影遙遙向我舉起玉盞:“信珝敬陛下和娘娘一杯。”

使臣坐側即隨夫而來的趙國四王妃修榮,遠山般的黛眉上挑著,露出婉約精緻的笑容:“妾身也早便聽聞,昔日晉國弦月公主奇謀精算,不僅晉國廣為稱頌,就連我家殿下,也是常常提起。今日一見,娘娘果然風華絕世,可見傳聞不虛。”

我面無表情虛虛向她舉一舉杯:“過獎了。”

宴至一半,我的頭便昏昏沉沉,竟有些喝大了。

“娘娘,娘娘。”我回過神來,只見那殿中一月白衣裳的女樂師,手扶一架箜篌端坐於臺下,指尖撥弄流轉出的樂音似乎十分熟悉。

“此樂師乃是殿下府中琴藝最出眾的,殿下將她帶在路上鼓樂解悶,今次也叫她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獻醜,權當助興吧。”那四王妃立身道,眼尾卻含笑瞟向我,“娘娘可覺得此曲耳熟?”

我微微看了看江秦的臉色,隨即站起身來向臺下走去,千千在我身後小聲道:“娘娘。”

許多年都未見到這樣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人了,真是甚好。

我徑直走到那白衣樂師旁,眼風略一掃,那樂師便被請下去休息了。我指尖撫向琴絃,涼涼道:“本宮倒是記起些曲調,若有偏差,還望王妃不吝指教。”

話畢我眼一抬,正撞進信珝的目光中,從他進殿開始,這是我第一回與他正視。他的面容並未有絲毫異常,我的心中也未有曾預想過的波瀾湧動。

這才是了,這才該是上位之人真正的內心,冷硬、虛偽,不念絲毫感情。

樂聲緩緩從我指尖流出時,我偷偷看向高臺之上的江秦,指尖力道一彈,琴絃“錚”的一聲應聲而斷。

我淡淡道:“看來貴使的琴不太好。”

便再沒看殿中的人,轉身出殿門去了。直到走出好一段路,我的冷汗才一點點滲了出來。

我向來擅長察言觀色,先前江秦的語氣微帶不耐,顯然是不願再與那四王妃糾纏,我便出手快速將她解決了。可出殿前江秦那個冰冷眼神,令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打鼓,這莫不是我方才會錯了他的意思?

我揉著額頭,正準備讓千千扶我回昭和宮去,卻有一道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清清淡淡,不疾不徐,我卻一下子站住。

“一別十載,公主安好否?”

這一聲公主令我恍惚,神思像脫離軀體般跨過歲月重重,來到記憶中稀薄昏黃的夕陽下,少年在老舊的院牆外向裡喊:“弦月,弦月,院裡的藍雪花都開了,我前日裡剛作了首曲子,想著起名叫《醉藍雪》,你可要聽上一聽?”那聲音清亮明朗,卻似隔在千山萬水之外。

我站在黎王宮前細細回憶當年的趙國,層層壘土的十丈宮牆,是我度不過的虛無空茫,連同那牆外的少年,都如盛京模糊的涼月光,絲毫記不清,瞧不清。

我無聲笑了一笑,道:“安好,安好。”

背後傳來微不可察的一聲嘆息,他走到我面前來,低下頭看我的眼睛:“你就當真相信他?”

“沒用的,信珝。”我看著他,“你早該知道我的,我除了我自已,還有十二哥,誰也不相信。可我如今,還是會選擇他,就如當年一樣。”

我選了江秦,就是選了黎國,黎國和江秦,原本就是一體。

我選了一條路,便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今日這場宴裡,趙國的意圖若是要動搖江秦與我之間的聯盟關係,那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這些年來,我頻繁往返於黎晉兩國,令天下諸國都深信兩國間的親密無隙。縱然無論是我,十二哥,還是江秦,我們早清楚,這種關係,從一開始便像無柱之梁,時時刻刻都可能坍塌,但無所謂,只要有這表面上的親密,就夠了。

信珝眼中幾番明滅,終究歸於黯然,我後退兩步,向他告了個禮,轉身離去。

他的聲音淡淡傳來:“若是當年,是我先向晉國求婚,一切是否就不同了?”

搖搖晃晃回到昭和宮,千千一路都在勸我不該喝這麼多酒,我在路邊吐了幾回,連帶著還吐了幾口紅的。

進屋時腳下卻有些踉蹌,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好在一旁有人給我搭了一把手,嗬,這小姑娘的力道還挺大。

可搭在我腕上的手指卻骨節分明,微一用力便將我提了起來,我眯起眼睛仔仔細細看他,笑了聲:“呵呵,子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