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70年代初,靳二爺家已經有了五個孩子,他跟村裡所有男人一樣,毫不掩飾對兒子的偏愛。他家三個兒子,兩閨女,老大,老二都是兒子,兩閨女夾在中間。有句老話說:“老大嬌,老小嬌,就是別生生在半中腰。”意思可想而知。

靳雄二兒子能說會道,長得一臉機靈像,從小就知道怎樣討人喜歡。他很會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沒到七歲時就每天把靳雄兩口子哄得心花怒放,長著一副能把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來的嘴,每天都在靳雄面前盡講好聽的。“爹,我長大了要掙很多錢,讓爹媽都不幹活,我養著你們。我自已不吃不喝都行,好吃的全部給您二老吃。爹要生病,我就把你背上去看病,我每天會寸步不離,給您端茶端水。”等等好聽的話,老兩口一聽後,決定就是砸鍋賣鐵都要好好地培養他,把他培養成才,全家也好沾光。

可是,到那特殊時期 ,靳家老二也不上學了,跟著那些二流子天天廝混。這種情況下,靳雄夫婦也不知道怎樣教育孩子,就由著靳家老二在縣上、公社中竄來竄去。

靳家老二記憶力驚人,把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讓學校老師刮目相看。每當組織老師學習時,就讓他上臺輔導。靳家老二好似屁股上長了翅膀,趾高氣揚了起來。每天回家巧舌如簧,哄得靳雄兩口子把他當寶一樣供起來。

靳家老二還把同村的孩子們組織起來,其中也有靳明、靳海的孩子一起跳中字舞。李二愣的孩子也想和小夥伴一起跳舞,靳家老二不允許。人是群居動物,李家的小女兒也到了活蹦亂跳的年齡,她問哥哥:“為啥不讓我們跳舞?”哥哥想起了媽媽的死,無語凝噎。但又不想讓妹妹太失望。二愣的幾個孩子,便關著門自已跳開了。

靳家老二跟著二流子混,完成了他油嘴滑舌成謊話連篇的蛻變。後來,再沒上過學。整天偷雞摸狗,吃喝玩樂,賭博成性。

一天晚上回家,哄靳雄兩口子:“我又得到了公社李主任的賞識,很快就去公社工作了。”靳二孃把家裡僅有的三個雞蛋拿出來給他做了一碗雞蛋麵,他一個人吃得心滿意足,其他兄弟姐妹就在旁邊吞口水。尤其是老么,兩歲左右,被姐姐抱著邊哭邊罵:“媽賣雞呀,媽賣雞呀,我要吃雞蛋。”在兄弟姊妹眼巴巴的目光中,靳家老二吃得紅光滿面。

一日,靳雄的大兒子由於長期節約糧食,在水庫抬石頭突然暈倒,水庫指揮部說靳老大身體不好,不能再參加修水庫,要求隊裡再派個小夥子去。當時生產隊已派不出人來了。

靳家老二雖遊手好閒,他對修水庫還是心生嚮往,便主動請纓,要求去修水庫。靳家老二身材單薄,去了以後,指揮部就安排他打石頭,後來認識本生產隊的公社幹部李社長。他是指揮部的部長,便安排他到食堂做飯,但他從沒往家拿一粒糧食回來。

有一天回家了,靳家老二頭髮梳得油光閃亮,穿了一件白的確良襯衣,一條黑褲子,一雙涼鞋,腳上還套了一雙絲光襪子。靳雄一看這派頭,氣不打一處來,扯著嗓子就罵開了:“你這個龜孩子、短命鬼,嫖文假武的。”

後來,聽說他二兒子在外面找女人,靳雄罵得更厲害了,但兒子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聽他的話。越罵越氣,一邊罵一邊摔東西,家裡的碗碟、農具都被他甩得到處都是。

靳老二卻若無其事地坐在凳子上,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靳雄氣得渾身發抖,衝過去一把奪過靳老二的茶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碎片飛濺四散。靳老二站了起來,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居然輕蔑地笑了笑。

靳雄一看他那個樣子,更氣得直哆嗦:“你這個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對得起這個家嗎?”

靳老二冷笑一聲說:“爹,你別那麼激動,不就是找了個女人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靳雄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狠狠地瞪著靳老二,然後一巴掌扇了過去,靳老二被打得後退了幾步,嘴角滲出了血絲。

“你……你敢打我?”靳老二卻瞪大了眼睛,一臉不信地看著靳雄。從小到大,靳雄連手指頭都捨不得彈他一下。這次真的把老爸氣昏了頭。“打你怎麼了?”靳雄怒氣未消,“我就是要打醒你,讓你好好做人!”

靳老二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著說:“爹,你不就是想讓我聽你的話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你再來管我了。”

靳雄氣得渾身顫抖,他指著靳老二,大聲說:“好,好,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出去,永遠別回來!”靳老二冷笑一聲,轉身就離開了家。

靳雄看著靳老二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知道:那個小時候說要養他的孩子已經不復存在了。

管不住靳老二,靳雄兩口子就商量給她找個老婆。靳雄說:“屋裡的,立馬給老二找個老婆,把他拴住,別學壞了”。靳二孃就到處託人,給靳老二找合適給他當老婆的女孩。

同隊有個滿姑,嫁到外地,就介紹了一個李姓姑娘來上門。小姑娘白白的面板,就是一口小齙牙。靳老二看了,當時一百個不願意。但靳雄說:“你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她就是你老婆。”靳老二聲淚俱下:“爹、媽,我有喜歡的人,我不是找女人,我只是給那個女孩寫了一封情書。”靳雄一聽,立馬火冒三丈。“你聽說過誰給別人寫過情書,你這是道德品質有問題,以後再寫情書,我把你的手給剁了。”又說:“這個女孩你必須娶。”

被靳老二寫情書的女孩離靳雄家不遠,自然知道了靳家發生的事。女孩的父親乾脆放出話來:“靳老二想找我家女兒,白日做夢,他給我家女兒提鞋都不配。”就這樣,雙方的家長,活生生拆散了一對春心萌動的少男少女。

靳雄家的老二因為家裡逼婚的原因,快一年沒回家了,李姓女孩照樣到他們家去。靳雄老二那天回家了,靳二孃趕緊給滿姑帶信叫女孩來,女孩很快就來了。那天晚上,喝了點酒,又跑街上賭博,輸得精光的靳家老二回到自已的房子,一推開門才發現床上睡著了李姓女孩,他一下撲倒在女孩身上,狂暴地扯掉女孩的衣衫,與女孩行了房。第二天,看見地下衛生紙上紅紅的血跡,再看女孩嚶嚶地低泣,他給靳雄兩口子說:“他要結婚了,娶女孩為妻。”

成家後女孩經常被打罵,噩夢從此開始。有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鼻血流在地上流了一大攤。更噁心的是靳家老二還在街上帶女人回來睡在自已的床上。每次帶回來,就把他老婆趕出公婆家,一牆之隔,男女嘰嘰歪歪的聲音都能聽到。

靳雄罵靳家老二:“敗家子,真是不要臉的東西。”他兒子昂著頭恨恨地說:“誰叫你們把她硬塞給我的。”

靳二孃實在看不過去,撲通一聲,跪在他兒子面前說:“你學學好,別糟踐人。”他兒子完全無視跪著的母親,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早幹啥去了,現在管,晚了。”

靳二爺兩個閨女,他對小的那個還好一些,大的那個閨女叫麗麗,學習成績特別好,又是班裡的班長,靳雄動不動就不讓她上學了。每次不去上學,老師就很著急,覺得這個有學習天賦的孩子,不上學可惜了,就來家訪。

一天金老師見麗麗沒上學,又來家訪了。金老師說:“我今天家訪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讓孩子去上學。”那時才交兩元錢的學費,金老師說:“你們如果沒有學費,學校可以減免,只希望讓她上學。”好說歹說,靳雄才同意了他大閨女去上學。

過了幾天又不願意了。麗麗只好去生產隊幹活掙工分,靳雄還說:“女孩子上什麼學,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幫別人培養人,划不來。”就這樣,麗麗五年級都沒上完,就終止了學業。

靳雄的大女兒在17歲那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男孩,個子很矮,面板黝黑,做農活手腳很慢。男孩天性喜歡天南地北地吹牛,但很會討靳雄的喜歡,時不時給靳雄家拿些大米、玉米、紅薯等農產品,來給靳雄獻殷勤,深得他的歡心。

靳雄大女兒也不願意,家裡經常發生吵架。提起要退婚時,靳雄就扯著嗓子罵:“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古人早就定好的規矩,誰說也沒用!”

有一次,她大女兒以死相逼,靳二孃也說:“好,好,好,我把家裡老母豬賣掉,給你退婚,全家人就等著餓死吧。”一聽到全家人都要被餓死,大女兒就傻了眼。

就這樣過了三年,在靳雄大女兒滿二十歲那年,準備結婚時的頭天晚上,他大女兒又哭又鬧不願意。她問母親:“媽,我和他三年沒說過一句話,沒同走過一條路,我們怎麼結婚?”

靳雄不分青紅皂白拿了一根扁擔,朝她女兒身上招呼,打得她遍體鱗傷。第二天,婚禮如期舉行,大女兒帶著滿身傷痕,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她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彷彿失去了靈魂。而新郎則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彷彿在參加別人的婚禮,一切與他們無關似的。

婚後的日子裡,大女兒過得並不好,兩口子經常打架。她婆婆百般刁難新媳婦,讓她做各種粗重的活兒,稍有不滿便是一頓謾罵。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靳雄的大女兒還是懷上了孩子。在懷孕期間她想吃核桃。夫家有核桃樹,到了核桃成熟的季節,她婆婆請人把核桃打下來,給夫家的兩個姐姐分別送去一些,一個都沒給新媳婦吃,剩餘的用一把鎖鎖在了櫃子裡。靳家大女兒實在想吃,就央求丈夫去找她母親拿了兩個出來,用石頭砸開一看,桃仁都長滿了白毛,發黴了。

沒幾個月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取名榮輝。她婆婆沒幫忙洗過一片尿布,照顧孩子一切,都要靳家大女兒親力親為,並且還伺候那娘倆吃喝。

孩子兩個月時,她丈夫就去給她表弟修房子,一走就是四個月,其間孩子拉肚子、生鵝口瘡,都是靳家大女兒自已抱著去看醫生。

在孩子半歲的那天晚上,她丈夫回來了。睡到半夜,靳家大女兒起來給孩子餵奶,孩子嘴邊都是白沫沫,一摸下屍體都涼了。靳家大女兒大叫一聲:“媽呀!”一下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等醒來時,她嘴裡唸唸有詞:“別打我,別搶我孩子。”她終於瘋了。後來聽人說:估計是大人睡死之後,把腿放到孩子身上被壓死的。

當婆婆一進來,靳家大女兒就認定,是這個老女人搶走了她的孩子,衝上去,按住她,就是一頓暴打。這件事情就越鬧越大,靳家大女兒被她丈夫和婆婆一直捆綁在了家裡,直到靳二孃想去看看女兒,才發現。

此時離她發瘋已過去了兩個月了,靳家大女兒都脫了人形之狀了,形容枯槁的樣子,滿屋子裡一股惡臭,蒼蠅滿屋飛,吃喝拉撒都在那間房子裡。由靳老大靳老二出面,靳二孃才顫巍巍地去找當地生產隊的幹部,大家一合計,才將大女兒送到紫陽精神病院就醫。

在去醫院的火車上,靳家大女兒見一女人抱著孩子,她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一會嗷的一聲撲過去搶孩子,大吼大叫道:“還我孩子!還我孩子!你為什麼抱走我的孩子”。

到川南紫陽縣醫院,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透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她清醒了很多,常常抱怨父母不讓她上學,干涉她的婚姻。治好之後回到孃家,她給她母親說:“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寧願從未出生……”

對婚姻絕望透頂的靳雄家大女兒,向丈夫提出了離婚。靳二孃和靳家老二帶她去諮詢,婚姻介紹所一男工作人員接待了她們。靳二孃說:“同志,我家閨女因為婆家虐待要離婚,能在你這裡辦理嗎?”男工作人員問:“為什麼要離婚?”

靳家老二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訴說了一通。工作人員一聽靳家大女兒得過精神分裂症,便說:“有精神病症者可以離婚。但由於精神病人不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一般需要透過訴訟的方式進行離婚。”

訴訟的方式對於老百姓來說,就是打官司。靳二孃把諮詢的結果回去告訴她爹靳雄。靳雄立馬跳起八丈高,那表情像要殺人似的:“離婚?打官司?老子八輩人都沒有做過這種事,到了你們這裡,居然敢想去惹官司?”他轉過身來,就對靳家大女兒吼道:“就是一坨屎,你也給老子吃下去。你們不能離婚,打官司把人都丟完了。你要是想去做,就當我沒生過你,跟老子滾回去!”

靳家大女兒只好收拾東西,哭哭啼啼地回婆家去了。沒過多久,兩口子又起了打架,幾次跑回婆家求救,每次都被靳雄一頓臭罵之後,又只好回婆家。這一期間,她的精神病也犯過兩次。

不久,靳家大女兒又懷孕了,生了個女孩。婆家因生的是女孩不滿意,希望再要一個孩子。過不了兩年,靳家大女兒又懷孕了:噁心、嘔吐、瞌睡妊娠反應等,比之前更嚴重,她丈夫高興極了:“反應不一樣,肯定是個兒子。”

又過了一個月,靳家大女兒腹痛,陰道出血,以為是要流產,吃了些養胎的藥。隨著時間推移,流血、腹痛情況越來越嚴重,才回孃家將情況告靳二孃。

靳二孃立馬派靳老二的老婆跟著去縣醫院檢查。一檢查發現是葡萄胎,需要立即手術,不然會危及生命。夫家孃家立即籌錢住院。住院後,醫院立馬進行了葡萄胎清除術。

透過一系列檢查,發現病情已惡變,經過醫生會診,又做了子宮、輸卵管、卵巢切除術,並進行化療。那年靳家大女兒僅26歲,此後,她精心地養育著女兒,有意識地迴避著丈夫,到處打工,幹髒活、累活,直到現在還在照顧兩個80歲老人的起居,與之同吃同住,很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