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的那年,田塘12歲。

他聽著靈堂裡縈繞不絕的哀樂,和周圍嘈雜的人群交談聲,眼裡竟流不出一滴淚來。

正中央擺放的黑白照片,是一位留著長髮笑的恬靜的女士,如果不是橫幅上寫著她的名字,田塘認不出她是自已的母親,更像是個美麗的陌生人。

母親去世的時候疾病纏身,終日躺在病床上,人瘦的如同枯掉的幹樹皮,只有當眼睛睜開時,眼裡的水光才能讓人察覺她是個活物。

儘管病入膏肓,但憑藉著骨相和白皙面板還是能看出,她是個尚有姿色的美人,正是因為這樣,才給田塘帶來了較為優越的童年,不愁吃喝但也不光彩,他從小就被學校裡的孩子們說成情婦的兒子。

年幼的田塘不懂什麼叫情婦,只知道有個男人偶爾來家裡一趟,就會有很多新鮮的繽紛多彩的玩具,母親的臉上也會洋溢著微笑。

當初與母親歡笑恩愛的男人,如今連靈堂都不肯踏進一步,讓司機把車停在離靈堂一條街的地方。打電話讓田塘過去。

車窗緩緩降下,那男人灰白的面孔只露出半張,他甚至沒有看田塘一眼。伸手從皮夾裡掏出一沓子錢,往田塘眼前遞了遞。

田塘沒說話,也沒伸手,那男人的手在空中停滯幾秒,從鼻孔裡冷哼一聲,厚重的聲線傳來:“拿著,你知道我本來可以不用給你錢,你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你是個中國崽子。”

田塘嚥了咽口水,感覺嗓子緊的難受,剛一出聲才發覺,兩日水米不進他的喉嚨猶如被車輪碾過的砂石地一樣粗糙難聽。

“我媽她臨走前,還說了想見你一面。”

男人不耐煩地砸吧嘴:“我不是說了最近公司在忙,讓她不用等我嗎。”

“她都死了!”田塘眼睛空洞洞地,看著滲人:“您知道什麼叫死了嗎,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消失了,再也等不到了。”

“我知道死啊,那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的錯......”男人眼睛左右閃著,深吸口氣,又從包裡拿出十幾張票子一同塞給他。

“拿著這些錢回去上課吧,就當我做善事了。”

說著車窗關閉,轎車揚長而去,路邊的風吹著雨打在田塘臉上,溼漉漉的疼。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猶如行屍走肉,扯著身體回到了他和母親之前的小屋。

一切還保持著之前的樣子,實際上在母親住院後,這個小屋已經兩三個月沒有人踏足過了,他也沒心情收拾,整日把自已當個死人關在房間裡,做著不同的噩夢,醒來發現自已沒死,極度失望地看著地板上光潔的月光,然後慢慢摸到了廚房砧板上泛著冷光的水果刀。

看著血冒出來的時候,居然一點也不痛,反而覺得暢快無比,血珠滴進水裡的樣子像調色盤裡的顏料,緩緩滲透,田塘覺得自已就像一攤液體,緩緩在地板上攤平,然後流入下水道不知道被席捲到什麼地方。

再次醒來時,還是在家裡,只不過燒水壺在運作,窗外的陽光進來了,一切都暖暖的。

田塘揉揉眼睛,手腕被很好地包紮起來,除了傷處隱隱作痛似乎沒什麼不一樣。他還是個在人世間的活人。

“醒了?你這孩子可真嚇人啊,好在我來了。”

爽朗的女聲從頭頂傳來,緊接著是和她聲音完全不相符的長得很柔和的面孔。是田塘的教導主任金女士。

田塘在韓國沒有親人,因為頂著中國人的名字,朋友也寥寥無幾,唯有金女士對他照顧有加,田塘也不明白金女士為何會對一個沒有血緣的人付出如此關心,金女士曾言正義辭地教導他,學會愛人是人生必修課之一。

與此同時金女士又特別神經大條,28歲的年紀,白色的打底半袖卻經常穿反,惹得臺下的學生們經常暗自討論,更有那些處在青春期裡張揚的男生們了。

某天放學,金女士下班走到車棚裡,尋找自已的小電摩時,小電摩找到了,還找到一個蹲在小電摩旁的小男生,他蓬亂著頭髮,白皙的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他看到她之後便站起身,轉頭就走。

金女士連忙喊住了他:“誒!你是哪個班的?你的臉怎麼回事,參與打架了?”

那男生聽了不僅沒站住腳,還提了速,逐漸演變成逃跑,只是他沒想到金女士學生時代是校級短跑亞軍,他永遠忘不掉那個夕陽下,一個身著白襯衫長髮溫柔的女教師脫下高跟鞋與他在柏油路賽跑的情景,最後他倆氣喘吁吁地趴在操場邊的水泥看臺上,大口呼吸空氣。

金女士對著晚霞大吼一聲:“爽!”

“你為什麼守在我的車旁邊啊?”

“有人想......扎你的車胎。”

也是初中生們老生常談的壞事了,金女士倒也不奇怪,指了指他臉上的傷:“那這些呢?你為了守護我的小電摩被揍了?告訴我是哪些小子,我會重點關注一下的.....”

田塘不會告訴她,是因為男生群體裡在傳她的黃色笑話,他聽不下去反駁才被揍的,他只是搖了搖頭,沉默了。

金女士也沒在乎真正的原因,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頭,笑道:“無論如何,謝謝你啦我的小護衛,今天來我家吃飯吧,我會做爆辣的雞翅哦。”

......

又是爆辣雞翅,田塘原本只想應付吃兩口,可是雞肉的味道一入口,食慾忽然就喚起,他開始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往嘴裡吞著雞肉和米飯,好像被餓了幾百年。

“你吃的可真夠髒的。”金女士伸手遞了張紙巾給他,看著田塘的模樣心酸不已,她背過頭輕輕擦了擦眼角,忽然想起什麼,從身側包包裡拿出幾個信件。

“你母親過世後......你一直沒來上課,學校要求請退,被我勸解收回了。只要你想來,我隨時安排。”

田塘看了看她,又低頭埋頭苦吃了,金女士嘆了口氣,也想過是這個結果,又拿出一封信遞到田塘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