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杉暎帶著賀莓和微籽來到了首都某醫院。

90年代的醫院,充斥著濃郁的消毒水和著酒精味道,在醫院的各個角落。醫生們人均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和深沉悲憫的神情。他們每個人都戴著厚厚的純棉紗布口罩,與患者及家屬講話時,聲音低沉,讓人覺得自已彷彿像是來到了人間陰森森的“地獄”門前,等待著被“審判”。

千杉暎時不時的從走廊的座椅上去掛號醫生的門前看看,又再坐回來。小小的微籽被賀莓抱在懷裡,仔細端詳著,嘴裡不停唸叨著“希望可以平平安安沒啥事,只要她能活著”,“我這個小妞妞長的真好,怎麼就長在下巴上了,爸爸媽媽會給你找醫生醫好,別怕別怕”,“一會兒我們就排到號了,一會兒見了大夫你可不哭啊,不哭,醫生就是檢查一下,給乖看看”。

“十三號,千微籽,請到3號醫室就診,十三號,千微籽,請到……”叫號護士明亮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打破了這死寂的走廊氣氛,沒等著她喊完第二遍,千杉暎便操著濃重北市口音的蹩腳普通話喊著“在,在,在,到,到,到,這兒”,生怕錯過這第一次問診。

畢竟,這裡是首都的知名醫院。從豫界北市這小小的地級市,橫跨千里地來一趟北京不容易,火車車次不多,人又擠,在火車上不敢挪動地方,還要防著小偷、人販子。年輕的小兩口一腔孤勇的來到人生地不熟的首都某知名醫院掛號看病,更是難上加難,排隊難,排號難。

千杉暎在來之前打聽好要掛哪個主任醫生的號,怕自已忘記,專門託人家寫在了紙上帶來了京城,只為了確保可以準確無誤的掛上這位大夫的幸運號。白天他在小旅館睡飽了,晚上安頓好賀莓晚飯,便給了她幾塊錢,好讓她買第二天的早飯。自已則租了個馬紮,買了倆饅頭、一些鹹菜、拿著裝好水的杯子,到了醫院以為像自已這樣的人不會很多,沒想到前面已經有5個人早早坐好嘮上了嗑。

一看這情況,心想著怕是一宿廁所也上不得了。雖然沒有什麼高等學歷,可是智慧還是有一些的,至少在那個年代,他懂得什麼叫做“窮家富路”,是個懂舍的人,前後老少爺們兒遞遞煙,左右老少娘們兒嘮嘮家常,很快就和大家混成一片。

一頓拉攏過後,知道這5個人裡面有三個是專門幫人掛號的黃牛,一開始他們看見他來這麼早,以為是同行,還想著一起欺壓一下“嫩牛”,要是承得住欺負,脾氣性格對付,就一起成團,相互幫助一把;要是不對付,就這一回排號也不讓他好過。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為了自已那在襁褓之中的女兒來排的隊,三個老黃牛一來二去的拉呱中,瞭解了情況後,一個個搖頭嘆氣的,也順便分享了自已的僱主的故事。

後半夜,大家都困懵了的時候,神不知鬼地不覺從兜裡掏出一副撲克牌,拉攏著大家一起逗逗悶兒,打發這排隊無聊的時光。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敢睡覺,生怕被人在睡覺的時候偷偷插了隊。有辦法能混成一片,那這一宿上個廁所的功夫肯定是可以了,要麼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正好,自已能有上廁所的功夫,別人也能有了,既利已又利他,何樂不為。

“千微籽,女,1992年……8個月大……嘶……您家這孩子,怎麼了?”又大又厚的口罩遮著醫生大半個臉,像啤酒瓶瓶底一樣的眼鏡後面透出了一股疼惜的神情。不緊不慢地一句話,瞬間將疲憊不堪的千杉暎拉回了現實,緊忙說道:“俺家孩兒的血管瘤,在臉上, 從孃胎裡帶出來的,大夫您給看看,這孩子臉上的血管瘤有沒有辦法治,俺那兒市裡的醫院不中,沒啥好法兒,您給俺家孩兒看看吧,看看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只見醫生邊聽著,邊示意賀莓把孩子抱近點,檢視了下巴上的位置,捏住下巴左右擺來擺去地著看,又戴上了橡膠手套,將手指伸進了下嘴唇裡去捏,看看口腔內有沒有生長血管瘤,隨即便是“哇”地一聲啼哭。

千杉暎算不上個好脾氣的,甚至是又急又暴的脾氣,看見小微籽哭的憋氣到臉紅,看在他是醫生的份上,他在心中也是忍了又忍,有氣也不好發作,賀莓緊皺著眉頭,嘆了口氣,一向話不多的她,見狀說了一句“檢查好了吧,孩子不能一直哭”,趕緊把孩子往回抱。

“初步這麼看,你這孩子的瘤不算大,考慮到它會和她一同成長、在下頜遊躥生長的可能性,至於說它能發展成多大,誰也無法預料,先打針劑看看控制情況,保守治療主要是讓它不要跟隨孩子長大。現在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案,儀器裝置也跟不上,她這個和別人的瘤情況不一樣,別人的是皮上,直接手術切割掉就行,她這個一是年歲太小,二是瘤並未發展處於一個萌芽狀態,和肉是相生的狀態,三是毛細血管上的嘛,也很麻煩的,保守治療是在這個瘤這兒注射針劑(具體針劑名字不記得了,時隔已久,忘了),國產的一針70,進口的一針150,一個周打3次。”

聽罷醫生的診治建議之後,千山暎深吸一口氣低下了頭,又抬起來頭,眼神中透出一個男人因為錢財,自尊心受到創傷後的無力情緒,在這種神情之下又交織著一個父親對女兒這條生命想全權負責的堅定感,也流露出了一個男人要想挑起整個家庭責任的篤定感。只見他緩緩輕聲問了一句“大夫……是這麼個情況,我們這次來,沒有帶那麼多錢,您看……我能不能今天先給孩子打一針……我們不是當地人來一趟不容易,藥費的事情我可以想辦法解決……,我們現在的經濟情況不太允許在這兒一直待……,您看……我可以把針劑開回去到我們當地醫院的醫生操作嗎?”

可能是醫生這個職業,見到全國各地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見,被提問各種反常的問題也不在少數,他並沒有神色凝重,只是突然嚴肅起來,極其理性又平淡的京片子腔問他:“你們當地要是能治,是不是你們也不用來這兒掛號了?不是說這個藥劑不能從醫院開給你們拿回去注射,它不是一個像打屁股針一樣的打法,這個針劑注射的時候是有手法的,你明白嗎?計量勾兌也是有要求的,你明白嗎?需要使用多少毫升,你明白嗎?”

一瞬間,千山暎被語塞到無話可說,可神情中對這位醫生多了一份敬重,多了一絲安心,也多了一縷放心,迅猛地鎮定了自已的情緒,閃過了一絲靈光,要開口之時,賀莓平穩地來了一句:“大夫,大夫,您消消火,我丈夫文化水平不高,有點愣頭,我們生活上有難處不假,他不是不想對孩子負責的意思,您消消氣,我們今天打,就在醫院打,就是我想問一下,打針的時候我們能在邊兒上看著嗎?”

千山暎聽到賀莓最後這句話,一下子像被打了一針雞血,情緒一下轉換過來,帶著狡黠的眼神迅速瞥了她一眼,扭過頭來尷尬地笑著說:“對對對,醫生,我們能在邊兒上看著嗎?是這樣,我哥們兒是外科醫生,我們就是把藥帶回去也不是自已上手的,這一點您放心,就是給我這個老大粗十個膽子也不敢。”

醫生聽完以後,說了一句:“拿單子去繳費去。你們倆門外漢能看明白,回去轉述清楚?那我們這醫生豈不是是個長眼睛的看看就都能做得來了。”

千山暎猛然瞪著他,剛想情緒發作,賀莓見狀,騰出一隻手,扒拉了扒拉他的肩膀頭子,趕緊說道:“快拿單子繳費去,別耽誤孩子打針。我在這兒等著。”話音剛落,醫生緊接著一句:“你也出去吧,走廊大廳都有座位,馬上要叫下一位病人進來問診了。”

眼看著,快要到晌午了,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多,千山暎一路小跑穿梭在醫院裡,嘴上還不忘說著“借個光”。終於交了費,拿到了針劑,一路小跑到問診醫室,捱了臉上的第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