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寺。

位於鈴楓山上的九龍寺是間皇家寺院,也是座古剎,大小殿宇加起來有三、四百間,盤踞了半座的鈴楓山,紅牆碧瓦、樓殿重疊、清幽宏偉,閒雜人等不得隨意入寺。即便是鈴楓山,也不是尋常百姓能上去的。因為鈴楓山那連綿的山脈從遠處望去像極了一條長龍,九龍寺也因此命名為九龍寺,來此的貴人均會留詩贈碑,大武朝從開國皇帝到如今在位的皇帝均在寺裡留下了詩句,極為難得。

此時,偏殿裡頭燈架上佛燈長燃,有十來個小沙彌在誦經,人人面前都擺著一本《大佛經》,更深的一處廂房裡,窗子敞著,晨風送爽,大雨下了整夜,終於停了。

室內有尊羅漢像,蒲團香案極是普通,檀香嫋嫋,茶香嫋嫋,聞那茶香並不是什麼名貴的茶葉,而牆上的對聯亦是十分普通,上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下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兩名男子對坐著下棋,一個戴了半臉面具,像是陰陽臉,但露出的一雙眼眸極是冷峻,他走的是黑棋,像極了他的人,彷佛身處在滿園繁花似錦的春色裡也難消融他身上的冰冷。

另一個是僧人,刀削似的輪廓極為剛毅,劍眉鳳眸,是個半點都不像僧人的僧人,他手繞禪珠,神態輕鬆,走的是白棋。

“人都到城外了,不回京去,究竟來這裡做什麼?還一賴就是五日,把大軍駐紮在山腳下成何體統?”秦奕有些嫌棄的說道。

秦奕是他從前的名字,他現在法號唯心。

“還能來做什麼?”封潛落下一棋圍住了白棋的去路,口裡淡淡的說道:“不就是來勸你還俗的嗎?”

秦奕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色。“既已出家,豈有還俗之理?那是對佛祖的大不敬,我可不做對佛祖不敬之事。”

封潛神情專注,在棋盤上一步一步的落子,一邊說道:“你這和尚一做就是三年,還不乏嗎?”

“阿彌陀佛。”秦奕唸了句佛號。“施主不要亂說話,貧道乃得道高僧,非和尚也。”

封潛長指夾著一顆黑子,落子毫不遲疑。“你得什麼道了?生得與我一般高,怎會是高僧?”

秦奕笑了。“不說了,施主悟性低淺,不會明白。”

棋局終了,封潛以兩子之差落敗。

秦奕唇邊掠過一抹淺淡的笑。“你又故意輸給我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對我有戀慕之心哩。”

“我沒讓你。”封潛淡淡道:“是你進步了,在這寺院之中無事可做,自然棋藝激進,你贏是你的實力。”

秦奕才不信。“說了我不是那種輸不起的人,你又何必次次處心積慮的要輸給我,難不成輸你一盤我會哭天搶地嗎?施主內疚感這麼重,可是我的罪過了,阿彌陀佛。”

封潛眼神一黯。“自然是你的罪過了。”

皇上、他和秦奕,三個人交錯著影響彼此的命運,同一場戰事,他為救皇上而毀顏,而秦奕為救他遇上金國內力高強的國師,讓對方廢了武功,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於打仗行軍上已形同廢人,再也無法馳騁沙場。

秦奕白手起家,在京城毫無根基,他靠軍功為自已打天下,從善於用巫術的烏藏族到剽悍的東西突厥,乃至於高句麗和契丹,一場又一場的戰役,被喻為鎮邊之石。因戰功彪炳,受封敞王,御賜宅邸,由此在京城有了根基,然而三年前受傷之後,他卻選擇了在九龍寺削髮出家。

他知道秦奕為何這樣做,他不想留在京城讓人們議論那場戰事而影響了皇上,還婉拒了皇上要他統領京城禁軍的旨意,執意留在鈴楓山裡,一待就是三年。

“你不找阿鶯了?”封潛看著正行雲流水般在泡茶的秦奕。“你躲在這裡,要如何找阿鶯?”

秦奕和妹妹秦鶯在他十一歲那年因家鄉洪災而失散,父母皆死於那場洪災,唯一的妹妹卻在逃難時失散了,秦奕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妹妹,多年來明查暗訪,多次親自回到故鄉找人卻是一無所獲。

“施主又口誤了。”秦奕端起自已泡好的茶,輕輕抿了一口。“貧道是出家,不是躲,貧道也沒有放棄尋找胞妹,只是緩下腳步罷了,有緣,終會相見。”

他是武將,雖然武功廢了於日常無礙,但等於失去了戰場,他不想在兩兵交戰的關鍵時刻成為大軍的累贅,且他也不願留在京中成為只有頭銜不做事的禁軍統領,讓皇上受人非議。而只要他人留在京裡,皇上勢必千方百計的要對他好,他不願讓皇上費心,選擇當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是最好的法子。

反正,他沒成親,沒有家累,唯一的妹妹又渺無音訊,待在鈴楓山上修身養性,如此,他才能真的逐漸淡忘過去馳騁沙場的快意日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程嫣……現在該稱她安承嫣了,她非常著迷於自已精緻的容貌,每日都要拿著小銅鏡看上許久,不管每日日晴、錦茵怎麼拿她當娃娃似的裝扮她,她都無異議。

前世,因為容貌醜陋,她不敢買漂亮的衣服,怕穿上被人說醜人多作怪,總是挑些黑色、灰色等不引人注目的顏色,款式更是保守到家,長褲、長裙是基本的,儘管她一雙長腿白皙又筆直,可她從來沒穿過短裙,同樣是怕被人說是背影殺手,轉過來不能看。

她很自卑,真的很自卑,有時恨不得自已沒出生過的那種自卑,所以現在的她很快樂,即便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沒有太多的娛樂、沒有冷氣、沒有二十四小時開門的便利超商,但她如魚得水,覺得來到了她該來的地方。

“王妃,已經走了半個時辰了,您不累嗎?”日晴有些擔心主子才剛康復不久的身子禁不起折騰。

安承嫣卻是步履輕盈,微微笑道:“再走一會兒。”

每日用膳之後,她都要散步消食。

時值夏季,王府的花園裡綠樹成蔭、花團錦簇,素馨花、玉簪花、金雀花開得滿園,香氣濃郁,聞著心情都會變好。

安承嫣領著日晴、錦茵信步而行,夏風撩起了她的髮絲,四周隱隱花香浮動。前方几個掃小徑的丫鬟拿著竹掃帚圍在一塊兒說話,看著就很有在講秘密的氣氛。

安承嫣走了過去,裙衫曳地,眉眼含笑,神色嬌豔。“你們在說什麼啊?”

圍著交頭接耳的幾個丫鬟根本沒發現有人來了,聽到安承嫣的聲音,發現來人是王妃,個個都嚇了一大跳之後大驚失色。

“奴婢該死!王妃恕罪!”灑掃丫鬟們皆誠惶誠恐的跪下了。

安承嫣失笑道:“都快起來,我只是問你們在說什麼,何需驚恐成這般?”

可是,沒有人敢起來,她們將頭垂得更低。“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王妃恕罪……”

安承嫣慢慢挑起了纖眉。“不起來的人我就降罪。”

跪著的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躊躇了一下,總算一個跟著一個的起來了。

安承嫣很滿意這成果,又恢復了笑容,嫣然一笑道:“好了,現在跟我說,你們適才在討論什麼?”

幾個丫鬟同時看著一個丫鬟,顯然她是資歷最深的,是她們這群丫鬟的頭頭。

安承嫣也看著她,和善地道:“你代表她們說吧。”

“是……”那丫鬟福了一福,潤了潤唇才慢吞吞的說道:“奴婢秋香,聽說王爺已回到城外,卻是去了九龍寺,不願回京。”

安承嫣平時並沒有在打聽封潛的訊息,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已到了城外,丫鬟們會在此議論,說的肯定是封潛不願面對她這個御賜的妻子,所以不進京。

她眨了眨眼睛。“這想法太狹隘了,不好,王爺可能是有要事要上九龍寺去辦,不是不願回京,辦好了便會回來。大家以後遇到問題時要多點客觀的想法,才不會被自已的思想給綁死了。”

真是神奇,自從她知道自已“變美了”之後,話也多了,性子也開朗了起來,跟前世封閉的她判若兩人。

什麼客觀?什麼狹隘?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雖然她們有聽沒有懂,但從語氣也聽得出來王妃並沒有生氣,眾人連忙“是”的應承了一聲。

安承嫣又笑了笑,饒有興致的問道:“就只是說這個嗎?”

秋香期期艾艾的說道:“還有……還有那張勇的老子娘生了重病,怕是撐不到中秋了。”

“張勇?”安承嫣一會兒才想起張勇便是砸死原主的人,若不是他把原主砸死了,她也不會穿來。

她有研究過張勇的心態,一個原來是要討原主歡心的下人,怎麼會忽然兇心大發,還闖下了大禍?估計是原來性格便是很偏激的人,讓原主嫌惡冷待之下一時衝動行兇,又承受不了後果,立即跳井自盡。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就是性格陰暗了點,現代說的恐怖情人型別。

她問道:“你們識得那張勇的娘?”

秋香道:“原本張嬸子是在大廚房裡幹活的,可張勇對王妃犯下了死罪之後,大總管便氣沖沖的將張嬸子趕出去了,他們母子一向住在府裡,此刻估計是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安承嫣點了點頭。“原來如此。說起來張嬸子也沒犯錯,是讓兒子給連累了,如今又病了,處境堪憐……錦茵,傳我的話,讓大總管將張嬸子找回來,找個大夫給她治病,病好了,讓她繼續留在大廚房幹活。”

“是。”錦茵領命去了。

錦茵一邊走一邊想,主子真是變了太多,過去一向不會把下人看在眼裡,如今不但原諒了張勇,還以德報怨,她呀,真是越來越喜歡現在這個轉變後的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