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聞命,慌忙去叫侍女準備了一些酒菜擺上來。顏瀚文和宋海昌對飲。顏瀚文就叫小姐也坐在旁邊。顏瀚文喝了幾杯,不覺長嘆一聲,說道:“我想,自古以來君子多受小人之累。我今日還能和兄長、女兒對飲,明天就可能是一人獨行於胡沙之中,不知生死何地。仔細想來,都是小人作祟。”宋海昌道:“小人雖然能夠播弄君子,但天道向來只福善人。兄長此一行,風霜勞苦固然難免,但臣子的功名節義也應當因此得以彰顯,未必不是透過盤根錯節來見利忘義。”

顏瀚文道:“仁兄之言自是我所志。但恨我已年邁,子嗣全無,只有一個弱女,又要飄零。今日雖然有兄長可以託付,但如玉未歸,在這時刻,我難免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小姐坐在旁邊,淚眼不幹,聽了父親的話更加傷感,說:“爹爹也只是因為孩兒惹下這個禍端,到了這個地步,還牽掛著孩兒,攪亂了心緒,是孩兒的罪過,上通於天。孩兒恨不得一死,來解除爹爹的憂慮;但怕孩兒一死,爹爹更加傷心;又怕有朝一日歸來,無人侍奉,更增添暮年的感慨。叫孩兒千思萬想,心如刀割。孩兒既然得到了嫡親舅舅的收管,就如同母親在一樣,料想是安妥的。只望爹爹努力前行,盡心王事,早日還鄉,不要把孩兒掛在心上。而且孩兒年紀尚小,婚姻未到愆期,不必急於一時。爹爹若總是掛念孩兒,叫孩兒置身何地?”

顏瀚文一邊說話,一邊喝酒,此時已經有些醉意,雖然心情激動,但看到小姐說到傷心處,也不禁流下了幾滴眼淚,說道:“漢朝的蘇武出使匈奴,被拘留了十九年,鬢髮都白了才得以回來;宋朝的富弼與契丹講和,往返數次,收到家書也不開啟,怕擾亂了自已的意志。這些都是前賢的行為。你父親雖然才學不濟,也讀了一生古人的書,做了半輩子的朝廷官,今日奉命前往,豈能比不上前賢,而流露出這種兒女情態呢?只是你爹爹這次出山,原本是為了選擇佳婿而來,沒想到佳婿未逢,卻先落入了奸人的圈套。何況你自十一歲母親去世後,哪一時哪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突然要離開你遠行,即使心如鐵石,又怎能不感到悲傷?雖然如此,也只能在此時此刻下定決心。等到明日出門之後,我將全身心投入到朝廷的事務中,自然會放下這些念頭。”

宋海昌道:“父女遠別,自然難以抑制情感。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無可奈何。何況吾兄向來有丈夫之骨氣,甥女是識字的閨中才女,如果做出楚囚的哀態,被楊賊知道,未免會被取笑。既然吾兄將甥女託付給我,甥女就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為她選擇一個好女婿。”

顏瀚文聽了這話,連忙擦去眼淚,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說:“兄長之言,啟發了我的茅塞。如果能為小女選一個好女婿,那麼即使我死在異域,也會含笑九泉。”他看著如玉小姐說:“你明天到舅舅家去,不必說是舅甥,只以父女相稱,方便為你尋親。”小姐還想再說話,擔心會觸動父親的悲傷,只得硬著心腸回答:“謹遵爹爹的嚴命。”大家又喝了一會兒,不覺天色已晚,左右掌上了燈,又喝了一會兒,宋海昌才起身告辭離去。

第二天,顏瀚文起床後,只見家僕來報:“吏部的張爺來訪。”顏瀚文看了一下名帖,原來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志仁,心中想了一下,說道:“他與楊浩言是同鄉,想來又是為那件事來的。”於是他出去相見,互相行了禮,坐下,左右端上了茶。張吏部先開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榮升遠行,都出自兩衙門薦舉,並非本部之意。”顏瀚文道:“我是一個衰朽之人,無才無識,本應告病請辭,昨日突然接到聖旨,不知是何人推薦,耽誤了朝廷的事。”張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誰?”顏瀚文道:“我不知道。”張吏部道:“不是別人,就是貴同年楊子獻的推薦。”顏瀚文道:“原來就是楊顏兄。我無才,楊顏兄所知,為何有此美意?我固然感激同年的恩惠,只怕此行無濟於事,反而辱了楊顏兄的推薦。”

張吏部道:“連我也不知道,因為聖旨要擬定部銜,這是本部的事,楊兄告訴我,我才明白,今日特來拜見。不知老先生此行是願意去,還是不願意去?”顏瀚文笑道:“老先生為何這麼說?我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無論東西南北,我都聽從,怎麼可以說願意去或不願意去?”張吏部道:“我一向敬仰老先生的清德,此來確實是一片好意。老先生應以實心對我,不必隱瞞。”顏瀚文道:“我既然得到老先生的關懷,怎敢隱瞞?請老先生指教,願意去是如何說?不願意去又是如何說?”張吏部道:“願意去別無他說,明日領了聖旨和書信就出發;若是不願意去,我就實話告訴老先生,此事原是楊兄因求令愛姻事不成而引起的釁端。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不如讓我去作媒,老先生委屈答應了這段姻事,等他另薦一人代替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以不去了。況且這段婚姻,同年家門當戶對,未嘗不可。老先生還應仔細考慮。”

顏瀚文笑道:“我倒不知我的同年竟有如此手段。”張吏部道:“楊兄他官雖然在中臺,卻與石都督關係深厚,又與國戚汪全交好,內中的門路很靈通。就是陳、王兩相公,凡是他所說的話,無有不採納。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互相倚重也是難免的。就是這段姻事,他來求老先生自然是一件好事,為何會被拒絕?”顏瀚文道:“若論處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然是一語中的。只是我生性疏懶,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歡與權貴結交。就是今日之行,雖然出自楊顏兄之意,但畢竟是朝廷的命令。我既然做的是朝廷的官,就只奉朝令而行。楊顏兄的推薦是公心還是私心,我並不關心。至於姻事,我這樣一個冷官,怎敢高攀!”

張吏部道:“老先生雖然無心做官,但也必須避免災禍。這一行無論奴虜多麼狡猾,未必就會輕易講和,即使和議可以達成,上皇迎請回來好,還是不迎請回來好?是功是罪都取決於朝廷的大臣;何況老先生走後,令愛一個弱女子守在這裡,虎視眈眈,能保證沒有其他的變故嗎?”顏瀚文聽了,臉色大變,說道:

“古人有言:‘敵國未滅,何以家為?’死生禍福,都是天命,也是君命。今日既然奉命出使敵國,這七尺之軀已置之度外,何況是功罪,何況是弱女!我頭可斷,但決不受人威脅!”張吏部道:“我原是為了你好而來,沒想到老先生如此堅決,倒是我得罪了。”於是起身告辭,顏瀚文送他到大門口。

顏瀚文送走了張吏部,心裡更加不痛快,道:“楊家老賊他明明做了手腳,又叫人來賣弄,又要迫脅親事,這等可惡!只是我如今與他理論,人都道我是畏懼此行此生釁。且等我去了回來,再議未遲,但如玉之事萬不宜遲。”於是他立即寫了一封信送給宋海昌,約好在宋海昌家等他,隨後對如玉小姐說:“楊家老賊奸詐惡毒,我們必須早早避開他。現在也等不及我出門了,你必須趕快收拾一些衣物,今夜就要送你到舅舅家去了。”小姐聽了,不敢違抗,立刻開始收拾。到了晚上,顏瀚文悄悄用兩乘小轎,一乘抬小姐,一乘他自已坐,暗中把小姐送到宋海昌的寓所。

這時宋海昌已經有人伺候,將如玉小姐接進後院。顏瀚文先讓小姐向宋海昌行了四拜之禮,隨後他自已也向宋海昌行了四拜之禮,說:“骨肉之情,千金之託,都寄託於此。”宋海昌道:“姐姐請放心,我決不會辜負所託。”小姐心中悲傷,只是掩淚低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海昌還想留顏瀚文飲酒,顏瀚文說:“我倒不敢坐了,怕被人知道。”於是他對小姐說:“爹爹與你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然後就要離開,小姐忍不住,拉著顏瀚文又拜了四拜,忍不住哭出聲來。顏瀚文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宋海昌連忙勸止。父女二人無奈,只得含淚告別。

顏瀚文送走小姐回來,雖然心中悲傷,卻覺得沒有了牽掛,反而獨自喝得大醉。睡到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來到官署中領取了聖旨和敕書,然後將內宅一切事物全部封鎖,吩咐家人看守,對外宣稱小姐還在裡面。他自已只帶著兩個能幹的家人以及行李,向朝廷辭行,搬出城外,在驛館中住下,等待正使李實一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