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的聖光從四面八方亮起,信徒們圍坐兩端,吟誦禱詞。

“主你要往哪走\/我便跟你走”

一排身披白衣的信徒從殿堂一側的小門進入,觀眾席上的光芒逐漸變暗,聚光燈彙集到白衣信徒們身上。

他們踏著潔白光滑的階梯緩緩前行,抵達殿堂中央的高臺。

主教一襲紅衣,端坐寶座之上,面容慈祥,卻禁不起久視,因他身上隱隱散發著難以接近的威嚴。

“今日我們對這幾位弟兄姊妹進行第二輪受洗,願神祝福他們。”

緊接著,一個信徒端著水盆來到他旁邊,他站起身,將一根長滿紫花的樹枝伸入水盆,白衣信徒們輪流上前,主教將浸溼的樹枝在信徒頭上輕輕揮舞。

“他們站在神的腳踝,聽見神的低語。”

主教洪亮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廳。

“但神仍要考驗你們,安排你們,你們才能肩負更重大的使命。”

他的目光掃視每一個白衣信徒,令人精神抖擻。

儀式結束後,所有人都前往另一處場所參加歡祝宴,李起亮也如釋重負地脫下白衣,這一天終於到來。

在半年前,從世界裂谷回來後,李起亮立刻報告給了教會,他說自己夢到了遙遠地球時代的世界模型——那顆技藝精湛的鬼工球,並從中得到了更多細節,這讓朱科娃大為驚喜。一方面,這證明李起亮是一名虔誠的信徒,神回應了他;另一方面,這將成為一個典型的宣傳案例,吸引更多人加入鬼工教,成為信奉者。

李起亮沒有將自己前往世界裂谷,以及相對應的夢如實說出,而是粉飾一番,變成了其他情節,畢竟他肯定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跟治安局的人在聯合調查案件。他注意到,在教內宣讀的講經上,對於鬼工球表面圖案的描述是破碎模糊的,於是他提供了十五處細節,將第42層的“雲海泛舟”畫面補充完整。

“這是工匠留給孫子的一則上古寓言故事,說的是遠古時代,有兩個老翁……神用這個故事教化我們,要追尋真理,武裝頭腦,用神創造的知識去強大自己。”

李起亮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謅什麼,但反正鬼工教的人信了,並且這件事還在不久後驚動了15層分教的主教,專程趕到教會去向李起亮討教。按照主教的描述,李起亮的這些細節,正與他前段時間夢中得到的啟示相同,甚至還更豐富更具體些。

於是,李起亮慢慢成為核心成員,主教常常會帶著他去其他城市參加更大型的活動,朱科娃也因為自己挖掘和培養出了一個新人而高興不已,她經常充當兩人之間的傳聲筒。

就在活動剛剛結束後的不久,朱科娃又來找他了。

“孩子,主教找你。”她滿面笑容地走近,小聲叮囑,“最近教內有大活動,你表現的機會到了。”

李起亮穿過深邃漫長的走廊,走進主教的房間,滿腦子思索著下一步的行動。

“恭喜你,孩子。”

主教坐著,面容上卻沒有那麼喜悅。

李起亮心中一驚,面上佯裝鎮定,笑著說,“是神指引我走到這裡,一切都是祂的安排。”

“年輕人,你能從神那裡得到如此多啟示,說明你確實是同我們一樣,是被選中的孩子,”主教沉思了片刻,又繼續說,“但我好奇,祂有沒有告訴你,鬼工教最重要的使命。”

這把李起亮難住了,他哪裡知道什麼使命,他胡謅的靈感就是來源於那顆鬼工球,還有那本地球時代的回憶錄。

“也許……神告訴我了,只是我沒有領悟到。”李起亮有些心虛地笑道。

“不對。”主教嚴肅地搖搖頭,“神只要想告訴你什麼,你就一定可以接收得到,這與你的悟性無關,儘管祂示意的內容都是抽象的,發生的事件也看似是巧合的。”

“我不知道你的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但既然你現在已經跟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你就必須足夠坦誠,表現出你的誠意。”主教又打量了他一番,說道。

李起亮到現在才明白,對方並不信任他,一切只是利益交換。

“您只管安排我,我都會去做。”他微微低下頭,目光移到地面。

“我希望你主動告訴我,接近鬼工教的目的。”主教的聲音變得冷漠,屋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難道他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李起亮暗自驚訝,心裡一團亂麻。

“如果等我主動開口,就沒意思了。”主教又再次施壓。

“好吧,其實我是來尋找我失蹤的朋友的,她可能在你們這裡,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危險,所以一直偷偷調查。”李起亮和盤托出。

主教沒有說話,彷彿現在還不是他開口回答的時候。

李起亮在心底做了一番激烈的鬥爭,他不知道主教是否在試探他,如果他將自己跟治安員一起聯合調查的事抖摟出來,那麼可能將面臨無法預想的後果。

他會被吊起來拷問?還是關在禁閉室接受精神治療?李起亮設想了許多種可能,直到主教一字一頓地發問,“沒了?”

“沒了,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她怎麼樣了,其他事情我不感興趣,也不會破壞你們的計劃。”李起亮挺直身子回答。

在幾秒鐘以後,主教反倒笑了,他晃悠悠地站起身,高領的外骨骼衣服將他的脖子圍成一個圈,脖子以上是慘白充滿褶皺的頭顱,再往上是稀疏的白髮,他看起來像一隻行走的石棺。

主教拍了拍李起亮的肩膀,說,“年輕人,你很聰明,也很有價值,我不妨告訴你,你的朋友確實在我們這,不過你放心,她現在非常安全,我們即將要完成一件神囑託的大事,需要她的幫助。”

“她在哪裡,我可以見她嗎?”

“你欺瞞神,欺騙我們,接近鬼工教,這筆賬我還沒算呢。”主教冷笑。

“要怎麼做才能放了她?”

“你得贖罪,才有資格與我談判,”主教靠近他,低聲說,“最近我們被治安局的人盯得很緊,我知道你跟那個治安員走得很近,你去把她騙到一個地方,你就透過了神對你的考驗。”

“這明明是你給我的,跟神有什麼關係。”

“所有的安排都是神的安排,我不過是神在世間的代理人。”

“你們會把她怎麼樣?”

“我需要從她大腦裡挖出治安局的計劃,然後她會被神接走,沒人會發現是我們做的。”

“如果我拒絕呢?”

“那你將永遠無法知道你朋友的行蹤,你將不知她是生是死,是幸福是哀愁,甚至她可能換了副皮囊站在你面前,你們卻認不出彼此來,當神降世的時候,你也無法受祂的福祉,因你不夠誠心,你帶著欺瞞來到我們中間,這是神對你最嚴厲的懲罰。”

李起亮感到一陣寒戰,他又想起那個翱翔於世界裂谷的夢境,那個從天而降的章節,一股無力感遊走他的全身,主教的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一個字一個字捶打他的腦袋,將他的投機僥倖一截截錘進地裡。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絕對有本事做到那些事情,他神秘又強大,傳言沒有人看過他紅衣下的軀體,亦沒人知道他的過往。

“卡利娜只是一個普通的治安員,你們為什麼要對她下手?”李起亮試圖做最後的周旋。

主教冷笑道,“這個世界存在無數醜惡,神要去清洗掉它,而你的慈悲心腸只會讓更多悲劇發生。”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

“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年輕人。”

李起亮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教會,他找到了卡利娜,她正從治安局出來,看上去行色匆匆。

“所有治安員都被召集起來開會,接下來我會很忙。”

“那程文呢?”

“等處理完手頭的事吧,蜂群一直在搜尋。”卡利娜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她忙碌了一天,髮絲緊貼在黏膩的額頭上。

“這麼久了,為什麼一點新線索都沒有。”

“很顯然有人把她保護起來了,你放心,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會……”

李起亮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每次都是這樣的說辭,等不了了,我調查到程文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你哪裡調查到的?依據是什麼?”卡利娜反問。

“我……拿不出依據。”李起亮想起主教的報復手段,頓時語塞。

“你緊張過度了……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會做到的。”卡利娜剛說完,集合的警笛又在不遠處響起,她小跑著不辭而別。

李起亮只得灰頭土臉地回到家,傍晚,他聽見有人敲門,開啟一看居然是程文的母親。高重力的改造手術讓她看上去臉色蒼白。程母說她的丈夫在不久前去世了,在談話中,李起亮得知他是低重力區的人。

以前李起亮覺得程母嚴厲,後來他才知道這其實是“平靜”帶來的假象,她的臉上很少有表情波動,哪怕是在講自己丈夫去世這件事時,也是語氣平常地一帶而過。她的性格就是如此,程文說她以前是一名軍人。

可當這次說起程文時,她的表情鬆動了。她哀求李起亮幫她找到女兒。

李起亮低頭沉默,他知道一切寬慰和解釋都是徒勞。

程母走後,李起亮稀裡糊塗地做了一堆夢,他夢到自己飛到了太空裡,又鑽進工匠爺爺的鬼工球中,他夢到自己變成了李琅,在遠古的地球時代生活,直到後半夜,屋外又響起動靜。

他開啟門,發現地上裝著一個黑色的袋子,裡面鬆鬆垮垮地好像裝著一堆零件,他用腳踢了踢,彷彿觸到了軟綿綿的質感,他的心撲通撲通狂跳,一個女人頭從袋口滾到地上。

一股腥臭混雜著捂出汗的香水味湧進他的鼻子,他感到天昏地暗,雙膝發軟,整個世界黑壓壓地撲到了他的眼皮上。

“程文!”

他驚叫著坐起身,已是滿頭大汗,房間裡漆黑一片。

這是一個真假參半的夢,前段時間程母的確透過跨層網路給他發過訊息,程父因為心衰去世了。

又過了幾天,主教再次面見了李起亮,並且給他看了一樣“禮物”。

那是一隻金屬盒子,裡面裝著一雙電子眼,上面覆蓋著暗紅的血絲,以及乾癟死去的神經。

“你們挖下了她的眼睛?”李起亮捧著盒子,他不會認錯,黃綠色的瞳仁,這是她的眼睛。

“我只是向你證明,她的確在我們手上,你如果還不肯加快動作,神只會拋棄你。”

“如果她死了,你們什麼都得不到。”李起亮近乎歇斯底里地威脅道,他想到自己還有籌碼,“我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神諭,關於那顆造物球的細節。”

主教聽罷若有所思,“果然,你還知道些什麼,難怪神告訴我,你是我們的同路人,只是你現在還處在矇昧中,會影響我們的大計……你先向我展示你的決心吧,把那個治安員給我騙來,其他的我們可以慢慢談。”

“非要這麼做嗎?”李起亮一臉頹然。

主教這時的語氣軟下來,他安撫道,“孩子,你要獻祭你的道德與良心給神,在完全摧毀它以後,神會幫你重建,在創造新世界的時候,犧牲是必要的。”

李起亮知道徹底沒有周旋的餘地了,他必須得那麼做。

幾天後恰巧就是卡利娜的生日,這一天,李起亮為她準備了禮物,那是一雙奈米銀編織的手套。

“我們都有統一的,不需要這個。”卡利娜看上去不喜歡收到禮物,她向來表現得公私分明。

“不衝突,這個手套很薄的,貼膚還吸汗,可以改善紅疹,你可以先套上它,再戴上你們部隊的手套。”李起亮說道。

卡利娜顯然被手套的功效吸引到了,她將手套擺弄打量了一會,但最終還是放下了。

在聊天中,李起亮試圖旁敲側擊將話題往鬼工教上引,沒想到卡利娜開門見山地說,

“我已經知道你成為了鬼工教的骨幹分子,以後我們還是少碰面吧。”

“你知道我是臥底,不是真的。”李起亮辯解道。

“我相信你,但別人不一定,最近各單位都很緊張,準備收網了,你好自為之吧。”卡利娜冷言道。

這番話更加印證了李起亮從主教那裡聽到的,他們真的要開始暴亂計劃了。

“我可以把他們的情報告訴你,當然我能力有限,真假需要你自己去探實。但是作為交換,你也要幫我,告訴我你這邊的情報。”

“告訴你?”卡利娜不理解。

“我跟上頭說我可以搞到你們的行動情報,我總要回去交差。”

“你先告訴我你的。”

“在城北的這個地方,有一座莊園,裡面有教徒在製造爆炸物。”也許是出於心虛的自我安慰,還是讓謊言更逼真,李起亮特地補充道,“我不知道真假,你自己去核實。”

卡利娜隨即將這一資訊彙報給上頭,幾分鐘以後,她收到了反饋。

一條授權從雲端載入到她的左臂,大量莊園附近的影像資料被投射到牆面上。

“嗯,確實有可疑人員運輸物品出入。”卡利娜點點頭,“你的情報有用。”

“你可以多叫些人去,畢竟是一個蠻大的莊園。”

“上頭會安排的。”卡利娜關閉投影,將視線轉移到李起亮身上,“我告訴你一個情報吧,你那邊高層估計也已經知道了,你可以拿回去交差,至少可以證明你有在做事。”

說著,卡利娜從一個保險櫃裡拿出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說道,“這是上次在21層爆炸現場蒐集到的東西。”

李起亮定睛一看,發現裡面空無一物。

“空氣?”

“它們太小了,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到。”

卡利娜將一根針頭插入瓶子,又取出塗抹在玻璃片上,將其放在儀器下。

透過放大的映象,他終於看到了它們。

他幾乎難以用微生物或機械體來將它們區分開,那些東西長著八條腿,有一個極度隆起的八邊形背部,沒有規律地快速遊動著。

“這些是奈米機器人,我們把它們稱作‘孢子’。”

“孢子?”

“沒錯,這是一種潛伏性極強的電子病毒,我們已經研製出了疫苗,正在給未感染的機械體升級補丁,這是一場明牌的時間戰,我們要趕在所有機械體被感染前,把補丁都給打上。”

說話間,蜂群從卡利娜的背後飛出,在空中向李起亮打招呼。其中有一隻,更是停在卡利娜的指尖上。

“當然,它們就是第一批接受疫苗的試驗體,這些小傢伙很聰明,它們會把吸收的疫苗轉化為自身的程式,叮咬那些受感染的機械體。”

“效果怎麼樣?”

“最多隻能癱瘓幾分鐘的控制權,‘孢子’與普通的電子病毒不同,它們隱藏進機械體的底層邏輯,很難一次性清除。”

“但是這種病毒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吧,只要快速打上補丁,保證雲端網路正常運轉,永遠都是小規模發作,很快就會被撲滅。”李起亮提出疑問。

“是這樣沒錯,但是我們現在最擔心的情況,就是他們是否想出了計劃,讓‘孢子’大範圍傳播。”

“原來是這樣。”李起亮點點頭,這是他迫不得已的私心,鬼工教自然不需要他去刺探情報,但為了掌握更多情況,他只能再騙卡利娜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李起亮一直惴惴不安,他期待那一天早點到來,結束自己等待的痛苦,又害怕那一天的降臨,自己會成為一個沾滿鮮血的罪人。

該來的終會來,一則清晨的米諾斯緊急新聞宣告了他的罪行,一組4人治安員小隊前往城北執行任務時遭遇恐怖襲擊,大量瘋狂的機器人蜂擁而出,小隊成員訊號失聯,生死未卜。李起亮看著失蹤名單上卡利娜的名字發呆了半天,隨後他關閉了電視,夕陽的餘暉灑進他的房間,他感到困了,那是從未有過的睏倦,他倒頭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然後起來洗漱,直奔鬼工教的教會。

“我已經完成了你的測驗。”

“非常好,昨天那場襲擊正好是一個開始,那些愚蠢的警察會深入莊園地下的迷宮,花費大量警力去破解我們設下的迷陣,這給我們做正事爭取了時間。”主教心滿意足道。

“就這樣?程文呢。”

“不要急,她正在配合我們最重要的任務,等一切告一段落,我會讓你們相聚。”

“你騙我?”李起亮感覺自己被戲耍了。

“我從不會撒謊,我承諾你的就會兌現,只是現在確實不方便,她跟聖女在一起,你貿然出現只會打亂我們的計劃,還會把你和她都置身於危險中。”主教安慰道,他的聲音像是有一種魔力,威嚴的時候予人壓迫感,和藹的時候又讓人放鬆戒備和警惕。

“好吧,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麼。”

“你現階段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等大變革結束後,我再向你討教你從神那裡得到細節。”主教起身,望向風平浪靜的窗外。

李起亮快步走到外面,關上門,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在空蕩的殿堂中掩面懺悔,其他教徒不知到哪裡去了,這裡安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