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灼日,高懸於空,灼燒著乾裂大地,不把黃土裡的最後一滴水蒸騰出不罷休。

平直的官道上長著幾棵枯黃荒草,路側趴著一具早已腐爛的麻布屍體。

屍體的半張面孔露出白骨,融入黃沙,蛆蟲爬滿了另半張面孔。

黑鴉站立其上,黃豆大小的黑眼警惕地觀察周圍,時不時用鳥喙銜起一條腐肉,囫圇吞下。

遠遠的,一身著驛夫衣衫的人踉蹌走來,其後跟著三人,一名老婦,一名女童和乾瘦男子。

“阿爹,還要走多久啊。我有些渴。”女童聲音虛弱,嘴巴起皮。

“快了,快了。”乾瘦男子話並不多。

女童沉默,她的十根手指已經記錄不下,這是她聽到過的多少次的“快了”。

一行人沉默地路過屍體,烏鴉停下進食的舉動,黑豆眼警惕地盯著這一行人。

待他們走後,才繼續吃人肉。

不一會兒,官道上迎面走來六人,這群人面容尚且紅潤,精神也足夠飽滿,甚至還有一輛小車,騾子引路。

其中二人是主人模樣,坐在騾車上,不用走半步。

剩餘四人面上帶著傷,手裡頭拿著木棍,警惕有序地伴在兩旁。

兩路人馬越發近了,各自眼中的警惕意味越發濃重。

直到錯身,竟在這安靜氛圍中聽得有人鬆了一口氣。

但伴隨這一口氣而來的是,一陣馬蹄聲。

官道兩旁忽然出現十數人,前邊行來一匹油光鋥亮的駿馬。

“是馬匪!”女童尖銳出聲,駭得乾瘦男子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乾瘦男子麻木的瞳孔中,滲滿了黑墨似的絕望。

太平年間,他們這些下等人還能求得和順平穩的生活。

可從去歲起,乾旱、蝗災、寒潮,輪番上陣,壓根不給他們活路。他的妻死於寒潮,他的爹、兒死於疾病,現如今只剩下了他、老母和幼女。

他要活!他只能踏上逃荒的路!

這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了珉城,又遇上了馬匪。

賊老天吶,非得逼死他不是?

乾瘦男子嚥了咽乾澀的喉嚨,死死盯著疾跑而來的馬匹。

高高的馬蹄仰起,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著就這樣吧,踏碎了他罷!

然而,不遂人願。

馬蹄落地,馬兒載著人闖進圍繞貨物的保護圈,一刀砍破麻袋,金燦燦的麥谷嘩啦啦地淌下。

糧食!

瞬間,乾瘦男子的腹部開始蠕動,飢餓的人似箭一般衝了出去!

嚓!

是什麼聲音?

“爹!爹!”

是女兒的哭喊。

乾瘦男子緩緩倒下了,一雙牛目染上了鮮血,死死盯著地上的糧食,匍匐著往前挪動。

就要……就要拿到了啊。

馬上的人冷眼瞧著,乾瘦男子像只被拍死的蚊子一般,原地掙扎,再無聲息。

老婦死死抱著女童,雙眼含淚。

她不敢看一眼地上的兒子,怕悲痛欲絕,獨留六歲稚童;

她不敢看一眼馬上的土匪,怕洩露心頭滔天恨意,慘遭殺害。

“這馬匹、兵器,是上旬屏州州軍失竊之物!你們……你們是綠巾賊!”忽的,騾車上的人驚懼出聲。

去歲天災,朝廷救治不力,餓死凍死了不少人。

今春,山裡面忽然冒出了一群戴著綠色頭巾的人,聲稱“奉天命,斬梁賊”,這梁字乃當朝國姓,他們要斬的是當朝皇帝啊!

可偏就是這麼離譜的口號,浩浩蕩蕩地拉起了越來越多的人。

屏州十五座城池,短短三個月便被攻陷大半。

孫青作為行商,收集訊息的速度夠快,卻快不過綠巾賊攻陷城池的速度,竟波及到了屏闕兩州交界處。

難道樺城也淪陷了?

可三日前,樺城縣令不是還發出糧食徵令,他這才從大老遠地從梁京趕過來了!

莫不是,莫不是!

孫青似想到了什麼,滿目驚駭,失聲道:“你們挾持了雲縣令!”

“哈哈哈,他早死了!天師良策,樺城糧價高,你們這些商人求財求得命都不要,自然會乖乖送糧!哼,當初我們糧荒,你們這些商人壓貨漲價!現如今泥腿子搶商人的貨,這是你們欠我們的!”馬上的人朗笑出聲,“殺!”

一聲令下,十數個大漢一擁而上,驚得騾子撅起蹄子往後踹,卻因為車上糧食過重,生生壓跪在地。

老婦忙是拉著幼童往後退去,遠離戰場。

驛夫想要上前幫忙,肩膀處卻搭上了一隻手:“麻煩讓讓,我路過。”

驛夫回頭一看。

來者是一名十七八的少年郎,遭災兩年的屏州地界上有一個面紅齒白,健健康康的少年郎。

難道是世家子弟?

可誰家世家子弟會穿著麻布衣衫,露著兩條白嫩嫩的胳膊,揹著一把用破布包著的大刀?

“他們在幹什麼?攔路打劫嗎?”

少年郎擰眉看向那片混亂,看到那具乾瘦男子的屍體,喃喃自語。

“嘖,還殺人吶。屏州果然混亂,還是得去梁京啊。”

少年郎抬頭看了眼天色,又想著這裡距離下一個城池,還有二三十里地,眼瞅著這些人一時半會兒打不完,高聲道:“麻煩暫停一下,我要去前面的城池,等我走了,你們再打吧!”

眾人看向少年郎,活像看到了個瘋子。

如此不按照常理的要求,答應她自已就是傻子。

馬上觀戰的人似乎也這般想著,於是冷笑出聲:“一併殺了。”

霎時,五六根木棍同時朝少年郎劈來,少年郎登時往後撤了一步,抽出背後大刀,生生扛住。

誰人看了,不得道一句好身手,好力氣。

孫青眼睛一亮:“少俠,若今日你能保全我性命,來日我必奉銀千錢。”

也不知少年郎如何鬼魅身手,在孫青喊出千錢,話音都未落地時,她便站定在孫青跟前:“此話可當真?”

“當真!”孫青下意識地拔下玉扳指,雙膝下跪,高高舉起,“這是定金。”

“那麼,你想殺了他們所有人,還是留他們一命。”少年郎像是做慣了殺人的買賣,細心地詢問眼前的買主。

馬上的人如何能夠忍受眼前兒戲般的場景:“奉天命,殺梁賊!還不給我殺了他們。”

與此同時,孫青不假思索地道:“殺光他們!”

綠巾賊在成為綠巾賊之前,或許是田間地頭的老實農民,走街串巷的精明商販,船運碼頭上的憨厚力夫……但在成為綠巾賊之後,他們便成了狂熱信眾。

只要綠巾教主一聲令下,殺人不眨眼!

甚至會如蝗蟲一般,成群成群地執行“天旨”!

所以,必須隕了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