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時,天還未亮,魚雁書便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敲響了父母的房門。

房內一盞昏黃的燈光早已亮起,魚夫人已經整理好自已的一身荊釵布裙,溫柔地俯下身將小小的女兒抱在懷中。

災民的隊伍早早就在粥棚前排成了長龍,溫柔的孃親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背:“皎皎,看來明天咱們得來早些了。”

皎皎是阿孃給她起的小字,取自“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天際被霞光染成了金黃色。

阿孃與姑姑們已經忙碌了許久,可是後面的隊伍卻不減反增。

小姑娘心疼的替阿孃和幾位姑姑擦了擦汗,太陽伯伯可真壞呀。

如果能早些施完粥就好了。

唔……

放粥的架子好高呀。

“小姐,您快放下,危險!”小姑娘的耳邊突然響起翠羽姑姑擔憂的聲音,她卻並沒有像以往一樣乖乖聽話,她眨巴著大眼睛以一種祈求的目光注視著魚夫人,手裡還持著那把比她手臂還長許多的粥勺。

魚夫人暗暗嘆息一聲,隨即讓人找來兩塊磚頭墊在她腳下,她這才不必踮起腳,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皎皎……你有這樣的心是好事,孃親不會阻止你,仔細些別傷了自已,否則下次娘便不帶你出來了,知道嗎?”

她萬分寵溺地輕輕點了點魚雁書挺翹的小鼻子。

小姑娘發自內心的朝著她綻放了一個明媚的笑容。

今天的粥棚來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新面孔。

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大幾歲的哥哥。

他生得極為好看,鴉羽般的長睫覆在他燦若朝陽的眼眸之上,鼻樑高挺,他輪廓的每一個轉折點以及眉毛的生長方向都如同刻畫好的一般,他的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雖然陳舊,卻漿洗得十分乾淨。

想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這張臉的臉色太過於蒼白,也著實太瘦了些。

他抬眸看向魚雁書時,有過片刻的怔愣,而後他緊抿雙唇,神色有些窘迫:“姑娘……能也給我一碗粥嗎?”

“當然可以!”小姑娘脆生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有如天籟。

她的動作十分笨拙,因為力氣太小,舀起滿滿一勺熱粥的手還顫抖了一下,又灑了一部分在鍋裡。

她不滿地努了努嘴,又嚴肅著一張小臉再次舀了一小勺將她手上的碗填滿。

沈懷期小心翼翼接過這一碗熱粥,臨走時深深回望了她一眼。

小姑娘的大眼睛撲閃撲閃,歪著頭問他:“哥哥還有事嗎?”

“那個……我明天還能來嗎?”他微垂眼簾,眸色微閃。

“嗯!”

小姑娘鄭重地點頭。

沈懷期開心地笑了。

城西有一條十分破爛不堪的小巷,原本的居民早已從這個地方遷走,這裡已經廢棄許久。

在那場摧毀無數人家園的洪水降臨時,這裡卻因為地勢原因成了少有的未被洪水波及的地方之一。

現下這裡便成為了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的棲身之地。

一道十分聒噪的聲音又在沈懷期的腦海中響起:“對!宿主,就這樣,趕緊把唯一的食物給柳瑩瑩,很快她一定會感動死的!”

聞言,沈懷期的腳步一頓,他的眸色越來越冷。

他端起粥碗湊近了自已的唇。

“男女主共同分食一碗粥,相依為命也是十分感人,就這麼發展也……”但是你到底為什麼一個人把粥喝完了喂!

沈懷期不緊不慢地將唇角擦拭乾淨,動作優雅矜貴,像極了哪家的世家公子。

這裡的環境又髒又亂,連道路也是崎嶇不平。

在距離沈懷期一步之遙的地方就有一片巨大的窪地。

見他就要踏進去,系統趕忙出聲提醒。

他略帶著幾分譏笑的聲音在此間響起:“看來你也知曉遇到坑要繞開的道理。”

系統被他這沒頭沒尾的話搞的一愣,並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自顧的說道:“前世我腦子有病也就算了,但人總不能一直有病……

所以是什麼讓你覺得重生一遭,有了前世的記憶,我卻還要苦守著一個上一世毒殺我的人呢?”

按照系統的給出的提示,柳瑩瑩將會在之後重生。

重生後的她幡然悔悟,發現沈懷期才是最愛她的人,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朝著沈懷期奔赴。

而他即使擁有前世的記憶卻依舊執著地深愛著柳瑩瑩。

終於心意相通的兩人開始過上打臉渣男,恩愛無比的生活。

“可是如果您不按照設定好的節奏過完一生的話可能會改變後面整個歷史的發展!本來您今生是可以官至宰相的……”

系統的聲音十分急切。

“官至宰相然後再替柳瑩瑩爭個一品誥命?”

“您怎麼知道?”

沈懷期笑了,當然是因為……

在系統的解說的隻言片語中自已的一生都在圍著柳瑩瑩打轉。

前世的他苦於柳瑩瑩對他的感情一直沒有回應,故而將許多精力都放在公事上,他為官清正,造福了一方百姓。

可今生與柳瑩瑩雙向奔赴的他卻成天只想著與她兒女情長。

明明有著前世記憶的優勢卻只顧著用來打擊報復前世傷害柳瑩瑩的渣男。

一想到這樣的事情他便心生抗拒。

他想,他即便不按照天道設定好的道路走下去又如何。

即便改變歷史又如何,誰說歷史就只能往壞的方向改變呢?

推開眼前搖搖欲墜的腐朽大門,一股破敗難聞的便氣息爭先恐後地湧入沈懷期的鼻腔。

即便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這間小破屋也是入不得別人眼的,起初還有流民看他們是小孩兒,想將這處搶去,但那時候重生前的沈懷期為了給他和柳瑩瑩爭取一個棲身之地,死命地賴在這裡不肯走。

他小小年紀便如此不要命,那些人見這處實在難以入眼,又怕弄出人命,便自覺晦氣地丟下滿身是傷的沈懷期離開了。

那次的傷確實差點要了他的命,可是他卻靠著一旦他死了,柳瑩瑩一個孤女恐將無人照顧這樣的念頭硬生生挺了過來。

“咳咳!”

他被屋子裡難聞的氣味嗆到,嗓子一癢,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噠噠噠地靠近,聽見動靜的柳瑩瑩從內室跑出來,面露喜色地捧起他手上的碗。

卻在下一刻她臉色一變,將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懷期你什麼意思?!”

沈懷期目光輕輕掃過柳瑩瑩的臉,又落到他摔成碎片的粥碗上,面上十分不虞,沒有理會她的話,徑自繞過了她,朝著內室走去。

其實說是內室,只不過是用幾塊破布簾隔開的小空間罷了,見沈懷期不搭理自已,柳瑩瑩惱怒著掀開布簾闖進了他的“房間”。

她憤怒地扯住他的衣袖,話語間都是質問的語氣:“你不是去粥棚了嗎?粥呢?”

沈懷期挑著雙眉,神色不明地回望向她,剛滿十歲的小少年音色稚嫩又低啞:“你不是覺得去排隊領粥不體面,不吃這種嗟來之食的嗎?所以為了不讓你煩心,我在回來的路上就將粥喝完了。”

柳瑩瑩冷不防被他這話一噎,一口氣憋著不上不下,整個人難受極了。

但這話確實是她說過的,天氣炎熱,排隊領粥的人又多,沈懷期每次去往往要排上半天的隊才能領回這小小的一碗的熱粥。

她從前雖然算不上什麼千金大小姐,可是父母也是壽安城有名的富商,家裡一向富餘,從未在吃穿上短缺了她半分,讓她和那些流民一樣,擠在一起曬上幾個時辰只為了討上一碗熱粥,她是斷然做不到的。

也就是沈懷期如此沒有出息,竟然這般不體面。

不過念在他每次出門都會給她帶回來一碗熱粥,她便也不跟他計較了。

“你明天早點去領粥吧,我餓了。”

她抓住他袖子的手勁增大了些,本就陳舊的布料被她捏出難看的褶皺。

他下意識的皺起眉,不置可否道:“我記得前幾日你還說這事不體面,攔著不讓我去。”

可是人都要餓死了哪有什麼體面不體面的。

他還記得上一世的他心疼她那餓得面黃肌瘦的樣子,每日早早地就擠在了領粥的隊伍裡,那些大人時常欺負他年紀小,總在他面前插隊,他也不敢吭聲。

往往排到很晚才能領到一碗粥,等回到住處時,這碗粥幾乎都入了柳瑩瑩的口中。

而他則總是趁著天黑之前去山裡尋找一些難以下嚥的野菜,若是運氣好也能勉強果腹。

故而,即便是在這民不聊生的災年,柳瑩瑩也依舊被他養得十分水靈。

等到了京城時,她能被蕭逸塵看上,其中也未嘗沒有他的一份功勞。

久違的飽腹感讓沈懷期的身心舒適,即便是看到柳瑩瑩這張令人生厭的臉他也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

他對著柳瑩瑩指了指門外:“出門往南走三里地有個小山坡,那裡有少量的野菜,趁著現在時間還早,興許還能填飽肚子,再不去的話可就天黑了。”

路他反正是指給她了,至於她怎麼去做那便是她自已的事。

若她覺得上山挖野菜也不體面,也只能說明她還不夠餓。

“你讓我去挖野菜?!沈懷期你還是個人嗎?你怎麼對得起我爹孃將你從人牙子手裡買回來!”

小女孩的聲音有著這個年齡特有的尖銳,有一種要刺破鼓膜的感覺,讓人有些不適。

他的確是柳瑩瑩的父母從人牙子那裡買回來的,在那之前他一直都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所以對於柳瑩瑩的父母,他是真心感激的。

可惜他們的恩情早在上一世他便已經以命相抵了,他並不覺得有所虧欠。

他冷冷地將袖子從柳瑩瑩手中扯出來,拉起一道簾子便擋在了她的身前,阻隔了她憤怒的視線。

沈懷期拂袖而去。

“啊!”

她發洩似的尖叫響徹雲霄。

沒了柳瑩瑩的煩擾,沈懷期從他那張小破床底下翻出來一個陳舊的箱子。

他將箱子開啟,裡面都是一些讀書人使用的文房四寶。

以紙張的新舊程度來看,這個箱子裡的東西封存時間並不太長。

他自小便在讀書一事上展現了驚人的天賦,柳瑩瑩的父母也十分看重這一點,早早地將他送去了私塾,在柳父柳母眼裡,他早晚必成大器,到時候也能幫襯著家裡。

故而在洪災之前,他都還在讀書。

可惜災禍無情,柳父柳母沒能在那場洪災之下存活下來。

他取出一張宣紙,平鋪開來。

他循著記憶在紙上勾勒些什麼。

良久,他放下提筆的手,慎之又慎地將那幅畫卷摺好,收進了懷裡。

和衣而眠。

次日一早,一道驚人的動靜將沈懷期從睡夢中吵醒。

他以為進了賊,趕緊睜眼一看,結果發現柳瑩瑩正氣勢洶洶地叉著腰站在床頭。

“沈懷期!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在床上躺著?再不起床粥都要被人搶完了!

我還要吃東城陳記的肉包子,你去給我找來,否則我是不會原諒你昨天的態度的!”

昨天他的話說得再硬氣又如何,等會兒他還不是會舔著臉來給她道歉。

這麼想著,頓時她的氣也消了,腦袋裡開始回憶起肉包子的滋味。

沈懷期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站在門口抬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他被陽光晃得眼睛一疼,時辰的確不早了。

應該是昨日繪圖搞得太晚,竟一時睡過了頭。

他不欲理會柳瑩瑩的聒噪,抬腿便朝外走去。

她也不想想,這個世道誰還吃得起肉包子,莫說肉包子,就是普通的米麵糧油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現在還能吃得起飯的,哪個不是手裡有點家底的。

前世的他也是真的腦子有坑,為了她的一句想吃肉包子,竟將從出生起就被他帶在身上的玉墜給低價賤賣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被那些想搶走他們住處的流民打了個半死的時候,他都沒想過要賣掉它去換取治病錢。

遠處的粥棚熙熙攘攘的長隊悉數散去,周圍還剩下少許的難民捧粥碗坐在陰涼處準備就此將粥一飲而盡。

粥棚裡一個小小的身影賣力地學著大人的樣子加入收拾這滿地狼藉的隊伍。

他沉默地駐足在粥棚旁邊,小姑娘一眼就注意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