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格格回府了!”一聲清脆的童音劃破北平城上空的寧靜,隨即,一座小巧精緻的府邸內,熱鬧的氣氛瞬間瀰漫開來。辛亥革命的風雲早已消散,慶親王府的輝煌也已成為過眼雲煙。如今,載渙一家棲身於這方狹小的天地,舊日的繁華如同流水般逝去,留下的只是平凡而寧靜的生活。

宜萱款步而來,一襲純黑色狐裘映襯著她白皙如玉的肌膚,裙襬輕擺間,碎雪紛飛。她的面容清秀,眉眼間透著一股淡淡的喜悅,彷彿春風拂過湖面,泛起層層漣漪。靜霆緊隨其後,他的手掌輕輕搭在宜萱的腰間,兩人並肩而行,引來府內丫鬟們的竊竊私語和嬉笑指點。

載渙端坐於大廳正中的高椅上,雖已年近半百,但一身平民裝束仍難掩其威嚴之氣。側福晉坐在他身旁,身著簡約旗袍,頭上珠釵不繁,卻自有一番風韻。而坐在載渙左手側的那位貴婦,正是正福晉的女兒傅察宜婷。她雖已身懷六甲,但依舊保持著昔日的驕橫氣息,與宜萱的溫婉氣質形成鮮明對比。

靜霆站在大廳中央,恭敬地向載渙和側福晉行禮。他雖不習慣稱呼他們為阿瑪和額娘,但依舊保持著應有的禮節。側福晉打量著靜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看出靜霆身上既有沉穩的氣質,又透露出一種鋒利的鋒芒,這種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既讓人信賴,又帶著一絲威脅性。

宜萱站在一旁,心中不禁有些擔憂。她深知靜霆的脾性,不懂得圓滑處世,一旦與父親意見不合,恐怕會弄得場面尷尬。然而,靜霆卻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他給了宜萱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她不必過於擔憂。

“菏哲,你和萱兒許久未見,到裡屋去敘敘舊吧。我想和靜霆單獨聊聊。”側福晉開口打破了沉默,她的語氣平和而堅定,顯然已經做好了安排。宜萱看了靜霆一眼,心中雖有些不捨,但還是乖巧地跟隨母親走進了後院。

後院裡,宜萱邊走邊和母親聊著家常。她發現府裡的一切都沒有變,熟悉的丫鬟小工們都親切地向她打招呼,她也笑著回應著。然而,當她提到宜婷和宗揚都已經離開家時,心中卻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她知道,這些離開的人中,也包括了她自已。

“你的房間還保留著,王爺說裡面的東西都動不得,每個星期都會派人來打掃。”側福晉推開一扇門,屋內的一切盡收眼底。宜萱看著熟悉的房間,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知道,這是父母對她的思念和牽掛,也是她心中永遠的牽掛。

“萱兒,現在只有咱們母女倆,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菏哲扳過女兒的肩頭,讓宜萱直接面對她的雙眼。宜萱知道母親想問什麼,但她卻有些猶豫和逃避。她不想讓母親擔心,更不想讓自已陷入更深的糾結中。

“你快樂嗎?靜霆對你好嗎?”菏哲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問。宜萱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很尊重我。”她選擇了一個相對模糊的詞來回答母親的問題,因為她知道,尊重並不是夫妻關係中最重要的部分。

菏哲看著女兒閃爍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她明白,宜萱並沒有完全回答她的問題。她想知道的是女兒是否幸福,是否得到了應有的關愛和呵護。然而,從宜萱的回答中,她並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尊重?”菏哲搖了搖頭,“夫妻之間需要尊重,但那絕不是最重要的一點。宜萱,你們有沒有……圓房?”這個問題讓宜萱的臉頰瞬間泛起一抹紅暈,她遲疑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沒有。”

菏哲抓住了女兒的手,長長嘆息:“唉,為何會這樣。他……果真如傳聞說的不想要這段婚姻麼,還是,他另有意中人?”宜萱緊鎖著長眉,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母親的問題,因為她自已也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我想,沒有。”宜萱的聲音有些顫抖。她不是沒有這樣揣度過,但每每這樣想時,心中無名的悲哀就會一圈一圈慢慢擴散。她會不會阻撓了他本來可以得到的幸福?畢竟,在相遇前的二十年,他們都有各自的人生軌跡。可是,她沒法追問。問不出口,更怕知道答案,她不願內疚的面對他。

如果靜霆僅僅只有不情願,她可以接受;如果他還帶著怨憤和憎恨,她便無法心安理得。但隱隱的,她聽下人說起過他有一個極要好的女性朋友,是江陵女師大的學生。這個訊息讓宜萱的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情敵”。

“萱兒,你本來不該有這樣的命運。”菏哲撫摸著女兒的手,眼中滿是無奈和遺憾,“如果你早生幾十年,就該是個真正的格格,顯貴一生。萬萬不會淪落到今日,要靠夫家來保障生活。”宜萱默默地聽著母親的話,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她明白母親的擔憂和遺憾,但她也知道,命運無法選擇,只能勇敢面對。

或許這便是所謂宿命吧,不該享有的,一絲也不會多得。宜萱在心中默默嘆息,她知道自已必須堅強起來,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挑戰和困難。無論未來如何,她都會堅守自已的信念和原則,活出自已的精彩人生。

“額娘,我並不覺得委屈。”宜萱輕聲說道,“公公婆婆待我十分好,穆府上下的人也都和善。靜霆雖然與我還有些陌生,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會慢慢好起來。”

額娘看著她,眼中滿是欣慰:“我知道,你總是能夠應對好各種環境,無論是對自已還是對別人,你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只是,你不要太過壓抑自已,有時候也要學會爭取。”

宜萱微微點頭,卻並未多言。她總覺得,生命中值得在乎的東西並不多,所以她並不熱衷於去爭取什麼。她緩步走向那個熟悉的角落,雙手輕輕拂上那張熟悉的古琴——“天泉”。

“從你十歲起,‘天泉’就一直陪著你,可你為何出閣之時,卻執意不肯帶走它?”額娘輕聲問道。

“就讓它留下來陪著阿瑪和額娘吧。”宜萱輕聲道,“它就像我體外的靈魂,應該棲息在我永世不能遺棄的故園。”

不久後,宜婷挺著大肚子來到了宜萱的房間。兩人靠膝而坐,敘起了舊。

“成親後,日子過得還好嗎?”宜萱關切地問道。

“還算好。”宜婷淡淡地回應,接著話鋒一轉,“宗揚哥去日本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宜萱微微低頭,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你就是這樣的反應?”宜婷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滿,“若宗揚哥知道你是這樣冷淡,他的心怕是又要難受了。”

“姐姐,你不要這樣說。”宜萱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如今我們都嫁了人,何必再提那些兒時的舊事?”

“嫁人?你也嫁了人。”宜婷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嘲諷,“以前大家都說未來的二姑爺是個亂黨,不是什麼好角色,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如此斯文俊朗的一個男人。你倒是真有好福氣。”

宜萱淡然一笑,沒有辯解。她知道,無論自已怎麼說,宜婷都不會改變對靜霆的看法。

“從小到大,什麼好東西都是你得了去。”宜婷的語氣漸漸變得不平,“阿瑪寵你,奶奶疼你,連我這個嫡出的正格格也抵不上你一半的好處。”

宜萱聽著宜婷的抱怨,心中有些無奈。她並不想與宜婷爭搶什麼,只是命運使然,讓她得到了這些。

“姐姐,你不要這樣說姐夫。”宜萱輕聲勸慰道,“想想肚子裡的孩子,生活到底還是值得期待的。”

“哼,孩子?我可從不想要什麼孩子。”宜婷冷笑道,“如果生下來不是男孩,也等於白搭。”

“是個女孩也好啊。”宜萱真誠地說道。

“若是好,你去生去。”宜婷撇撇嘴,不再說話。

宜萱在心中苦笑,也許這輩子,她永遠也無法擁有自已的孩子吧。既然連丈夫都不真實,又怎能期待有一個完整的家呢?

“你知道嗎?”宜婷突然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最討厭你這副溫溫純純的樣子,不管別人說什麼,你都當好話聽了去,裝成聖人一般,什麼人也不得罪,什麼人都喜歡你。”

宜萱愕然,她原以為宜婷是瞭解她的,原以為她們姐妹之間的感情是沒有罅隙的。未曾想過,宜婷會對她有著如此大的不滿,甚至是忌恨。

“都是生在皇族的,爾虞我詐這一套有誰不懂?”宜婷冷笑道,“若真是不懂,誰能生存到現在?而你偏偏要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顯得和別人有多麼不同。你為什麼還不說話?為什麼不來反駁我?”

“也許你說得對。”宜萱走到古琴前緩緩坐下,冷冷地說道,“我確實是裝的,我故作清高。”

宜婷憤然站起,看著宜萱的纖手拂上琴絃,心中又襲來一陣挫敗感。她恨宜萱的平靜和淡定,恨她那種超然世外的氣質。在她看來,宜萱就像生於幽谷的萱草,有著超然世外的靈魂,而自已則是真正生於凡塵的花,沾滿了俗世的塵埃。

宜婷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間,宜萱鬆了口氣,手又從琴絃上收回。她呆坐在窗下許久,許久,接著才重新調整琴絃,彈奏起熟悉的樂曲。

此時,靜霆已經看到了宜萱房裡的燈光。他踏著白皚皚的小徑,穿過一片梅林。林中暗香浮動,偶爾幾朵黃色小花從枝頭飛落,沾上他的黑色衣襟。孤冷的是冬季的月夜,溫暖的是前方的燈光,就像這段時間以來每日點亮在西苑的燈,夜夜等他歸家。

靜霆輕輕走到窗前,聽著宜萱彈奏的琴音。那琴音中蘊含著一種相思之情,讓他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他靜靜地站在窗外,直到琴聲漸漸消失,才轉身離去。

宜萱沉浸在琴音之中,渾然忘我。靜霆則悄然離開,走向院落中的小亭,坐下,不再打擾她的雅興。時光緩緩流逝,宜萱換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從《梅花三弄》到《落雁平沙》,再到《陽光三疊》,彷彿是在溫習過去的時光。起初,他還能感受到琴聲中透出的無奈與悽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情感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琴音帶來的寧靜與和諧。

靜霆不得不承認,聽宜萱彈琴是一種享受。他幻想過,如果生在普通年代,沒有揹負任何責任,他或許能與心愛的人一起撫琴弄棋,共度悠閒時光。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這個混亂的年代容不下個人的浪漫幻想。但此刻,坐在小亭中,聽著宜萱的琴聲,他感到了一種難得的寧靜與滿足。

夜幕降臨,靜霆依然坐在亭中,聆聽著宜萱的琴聲。直到天色漸亮,他才意識到一夜已過。宜萱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陽光刺眼,她眯著眼睛,模糊中看到房間裡的人影。原來是靜霆,他正在洗漱。

“什麼時候回來的?”宜萱問道。

“半夜。”靜霆簡單地回答,一邊擰乾毛巾,一邊掛起來。

“哦,對不起,我睡著了。”宜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語。她這才記起自已昨夜彈奏了一夜的古琴,似乎在天明時才上床小憩,連靜霆有沒有回來都沒有注意到。她起身時,發現身上搭著一條棉被,心中不禁疑惑:這會是他披上的嗎?

“你喜歡彈琴?”靜霆的目光落在古琴上,問道。

“彈得不好,沒什麼可提的。”宜萱謙虛地回答。

“是嗎?但這把琴是把好琴。”靜霆的眼光很準。

“是啊,這是皇上御賜給我曾祖父的,傳了好幾代才傳到我這裡。”宜萱解釋道。

靜霆心中不禁好奇,既然這把傳家寶肯傳予她,她的琴藝至少在慶親王府應該是最佳的。然而,她如此珍視的琴為何沒有隨她一起帶到南京?這確實讓人感到奇怪。

“你怎麼不問問我和你阿瑪聊了些什麼?”靜霆突然問道。

“你和阿瑪聊了些什麼?”宜萱重複道。

“看來你並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靜霆抬眼看她,心中有些不悅。

“聊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相處得好嗎?”宜萱反問道。

“你阿瑪讓我今天陪他下棋。”靜霆回答道。

宜萱聞言,心中一鬆,露出了微笑。靜霆卻偏過頭去,不願看到她那不經意的笑容。他陪著她演戲,只要在她家人面前演得逼真,她就會露出那種感恩的欣慰的笑。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明明是他有愧於她,但現在他卻好像成了她的恩人。

“我過去了。”靜霆甩幹手上的水,走出了房間。

“謝謝。”宜萱在背後說道。

靜霆沒有回頭,只是悶悶地回了一句“不客氣”。他的心情有些複雜,既想要逃離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的世界,又無法割捨對宜萱的牽掛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