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熙獨自一人去了梅林,眼下是春末了,梅花早已凋謝,看著光禿禿的梅樹,穆清熙又想起了阿姐。

阿姐在世時,最是喜歡梅花,阿姐說梅花高潔,做人就得和梅花一樣,要有“凌寒獨自開”的氣節。也正是應了她的名字,穆清霜——一生如霜般純潔,卻又如霜般短暫。

走著走著,便下意識走到了水榭,眼見著快要下雨了。

“罷了,先去水榭裡避避雨吧。”穆清熙自言自語道,她前腳剛到水榭,後腳便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粒顆顆分明,一滴又一滴接連不斷的砸進池子裡,池面頓時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暴雨傾盆而下,頗有“散入珠簾溼羅幕”的意味,一層層細碎的水汽飄在空中,起霧了,反倒增添了幾分朦朧之感。

穆清熙倚欄而坐,靜靜的看著雨幕,不知道在想什麼。

“娘娘,水榭上風太大了,您的身子本就虛弱,咱們回去吧。”玲瓏撐著傘尋了過來。

“玲瓏,你知道嗎,阿姐辭世時才二十一歲。”

“娘娘——”

“自我幼時,便常聽得別人說‘穆府大小姐和二小姐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可二小姐的脾氣秉性卻半點不及大小姐。’自幼時起阿姐便是風光霽月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舞蹈女紅遠近聞名,可我卻只知整日招貓逗狗,逃學偷懶。”

“還記得我六歲那年,和書塾的一名公子哥打架,我抓住那公子哥又啃又咬,還是沒打過,回府後便扯著阿姐的衣袖哭鼻子。阿姐那身衣裙是新做的,被我的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袖子,阿姐卻沒生氣,她用手帕替我把臉擦乾淨,溫柔的揉著我的小腦袋,耐著性子哄我,‘熙兒乖,別哭了,阿姐和你保證,明日那公子哥定然會和你道歉。’果不其然,那公子哥第二日便來和我道了歉。我十分開心,想要和阿姐分享這件事,可一連三日都沒見著阿姐,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阿姐帶著家丁去將那公子哥打了一頓,勒令那公子哥向我道歉,而她因為替我出頭被父親罰著跪了三日的祠堂。”

“父親常常訓我,說我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樣子,整日遊手好閒,一點都不像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嫡系小姐,行事做派倒和京城裡那些紈絝子弟一般無二。每到這時候,阿姐就會站出來維護我,說我性子天真可愛,是那些貴女所沒有的。私下裡,阿姐也常常對我說,‘咱們熙兒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孩子,不要聽父親胡說,熙兒這麼聰慧,合該是活得恣意瀟灑一些。’在阿姐庇佑下,我無憂無慮的長到了十歲。”

“直到十歲那年的冬天,穆府被抄家,舉家上下只有我和阿姐逃了出來。那年的冬天是那樣冷,我和阿姐相依為命,只能乞討為生。”

“我們和瘋狗搶食,住在四處漏風的破廟裡,饒是如此,阿姐也將我照顧的很好,有了吃的阿姐總是讓我先吃。其實以阿姐的才情,若是沒有我,她斷然是能做活養活自已的,可是阿姐從未想過要放棄我。”

“後來我們終於熬過了那個冬天,我陪著阿姐去繡坊做活,被青樓的老鴇盯上了,她想將我買過去,阿姐沒同意。那老鴇便帶了人一路跟著我們回了破廟,那老鴇說‘你姐妹兩個生的這樣好看,不如就從了我,隨我回春鴛樓去算了。尤其是你妹妹,你看她那鼻尖痣,猶如點睛之筆,平白的多了幾分嬌媚。媚骨天成,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貨。’那老鴇越說越難聽,阿姐捂住我的耳朵,讓我別聽,她對那老鴇說便是死也不會同她回青樓,更不會讓她將我帶走。那老鴇見我們油鹽不進,便讓隨行而來的那幾個精壯的男子動手,綁我回去。阿姐從蒲團下面摸出之前從家裡帶出來的匕首,讓他們不許過來,那群漢子言語粗鄙不堪,出言調戲阿姐,阿姐氣的眼睛都紅了。他們慢慢逼近,阿姐輕聲在我耳邊說道,‘熙兒,破廟後面有個狗洞,你從那裡出去,往東跑,別回頭。’我知道我留在這隻會成為阿姐的負擔,我要去找人來救阿姐,便往破廟後面跑去,那群人見我跑了,便衝上前來捉我,阿姐緊緊握著匕首,攔在他們面前。等我領著人回到破廟時,破廟裡只有阿姐一個人了,她的衣服上血跡斑斑,手中還緊握著匕首。我走過去輕聲喚她,她看向我,依然面帶笑意的告訴我她沒事,壞人已經被她趕跑了。”

“我知道,阿姐不過是在強撐罷了,她的手明明就在抖,萬千寵愛中長大的阿姐,平常連只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為了保護我,卻握緊了匕首,把自已弄得髒兮兮的,阿姐以前可是最愛乾淨的。”

“娘娘與先皇后姐妹情深,先皇后定然不捨得娘娘受苦的。”

“是啊,我與阿姐姐妹情深。”穆清熙笑著,抬眸看向遠處,“我們十八歲那年,穆府沉冤昭雪,阿姐進宮做了皇后,我以為我們終於可以幸福快樂的生活了,雖然不能常常見到阿姐,可知道她過得好,我心裡總是高興的。可是……可是阿姐不過入宮兩個月零八天,卻永遠的離開了我。”

穆清熙雙眼含淚,“若是早知如此,我便是死也不會讓阿姐進宮的。”

“娘娘,這話可說不得啊,抗旨不遵乃是殺頭的大罪。”

“阿姐都不在了,殺不殺頭的,我還有什麼在乎的。”

“娘娘,先皇后若在世,定然不願意看著您這樣。”

“是啊,阿姐最是心疼我了。”穆清熙看向玲瓏,“玲瓏,你說阿姐那麼心疼我,怎麼就捨得丟下我一個人呢?”

“娘娘……”

“其實在我小時候,偷偷討厭過阿姐一段時間。因為我和阿姐長得一樣,我們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比阿姐多了一顆鼻尖痣。雙生子自古以來便被認為是不祥的,而我多出來一顆鼻尖痣,被認為是不祥之人。我那時候就想,憑什麼我是不祥之人,若是沒有阿姐,我便不會被認為是不祥之人了。後來阿姐知道了,她拉著我的手,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說我不是不祥之人,他們都是胡說的,阿姐說我的鼻尖痣很好看,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女娘。隨後阿姐便在她鼻尖同樣的位置也點了痣,阿姐說這樣我們就一樣了,以後就不會有人說我是不祥之人了。”

“娘娘是有福之人,才不是什麼不祥之人。先皇后仁慈良善,娘娘是她的胞妹,先皇后自然不捨得娘娘受委屈的。”

“是啊,阿姐如此良善,她們怎麼就能對阿姐下得去手呢?”

“娘娘,您衣袖溼了,眼下天也快黑了,咱們回去吧。”

“走吧。”哦穆清熙起身。

主僕兩人慢悠悠的朝椒頌宮去,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