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我不喜歡她這麼叫我。其一是我有我自已的名字,其二是這樣讓我感覺我好像還是個高中沒畢業的小毛孩——可實際上我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公司的外派人員。

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一道黑色的雷電劈到我的腳邊,我嚇得想要跌坐在地上,但想起萬一摔到了就死定了,於是決定不那麼軟弱,趕緊跑到那個叫我“小子”的女人身邊。

她叫克萊爾·摩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如她的姓氏一般慈悲。不過最起碼我知道現在她是不會見死不救的。

在我跑到她身邊後,以她為圓心,半徑兩米的地方亮起一個黑色的圓,然後一個半透明的黑色球殼包住了我們。幾道閃電直直地劈在球殼上,而球殼完好無損,好像剛才有人替它表面拋了光。

“這也太厲害了。”我驚訝地看著她。我躲在她背後,她正精神集中地盯著面前巨大的黑色卻泛著藍光的高壓電變壓器,“明明這罩子的惡意濃度完全比不上它啊?”

“既然你是‘公司’出來的,你應該知道‘惡意’的品質很重要。它泛著藍光,意味著它不純,在組成它的成分裡,‘憂鬱’或是‘悲傷’的成分佔了大頭,純度越高,單位質量的‘惡意’攜帶的能量就越高,密度也越大——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

“可是我也不知道竟然能差這麼多呀!”我看著周圍保護著我倆的球殼。

“你的觀察很敏銳。”克萊爾說。她黑色的披肩長髮甚至都沒怎麼亂,“來抽張牌吧。”

面前出現了一大堆純黑的牌。我隨便抽了一張,翻過來,是權杖十。

“不賴。”克萊爾笑著看著我,像鼓勵學生的老師,“在現在的狀況下,你應該如何解讀它?”

我看向眼前的巨大變壓器,它正不斷從周圍吸入其他人的惡意,然後轉換為巨大的藍黑色閃電劈下。它現在還不會移動,但很快就會長腳。到那時,我就算沒死,也會被公司開除的。

“那就是表面意思——”我捏碎了那張牌,然後,十根巨大的黑色籤子從高空降臨,每一根都精準地刺穿了變壓器的身體。

惡意是普遍存在的。

先前,人們對這種情緒並不怎麼在意。大家只是隨意地輸出自已的惡意,期待傷害到別人,好慰藉自已傷痕累累的心靈或是空虛的精神。直到有一天,一家只有一層的小公司的程式設計師在加班了一個月,因為想要請假休息一天而被老闆辱罵的時候,身體冒出絲絲紅黑色的熱氣。緊接著,一根紅黑色的刺刺穿了老闆的頭顱。

老闆當然當場死亡。但事情並沒有結束。他變得像一隻行走的紅黑色的巨型海膽,不停地向外發射紅黑色的刺。等到警察趕到時,那公司裡的所有人頭上都扎著一根貫穿大腦的刺。而那員工本人被發現時,倒在了公司向下的樓梯口——發現時他的身體早就從內到外被刺紮了個遍——就像是黑紅色的水晶從他體內猛地生長一般。

而這一切是在看了監控之後人們才知道的。樓下的公司員工們在那之後每每想到這天,都十分後怕。

這種奇特的現象迅速引起了科學家們的注意。然而在研究這些奇特現象的期間,更多的類似的悲劇在各地上演:某學校裡的所有學生突然都變成黑色的球,一個接一個砸死了校長,在那之後把校長砸成了看上去非常細膩的肉泥;一位女性發現男友出軌之後,流出的黑色眼淚把男友淹死,並且在這之後腐蝕了他的整個身體......

然後人們才明白,那些黑色的物質都是人類惡意的具象化。人們將那些災難稱為“惡意爆發”。普通人的心靈比較脆弱,若是隨意接近高濃度的惡意,很容易被自已的情緒控制,進而崩潰。

而克萊爾·摩西,便是少有的精神強大,心靈不會收到侵蝕的人。公司讓我請她來做他們的顧問幫助調查廢棄機器人失蹤案。由於種種原因,公司不想跟警察扯上關係,那些有能力的高層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在關心自家公司的垃圾被偷到哪兒的事情上,於是他們就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

之所以非她不可,是因為我們公司發現惡意有一些非常優秀的理化性質,比如說,在某些材料裡混入高純度的惡意的細小結晶,可以讓這種材料在常溫下具有超導性質。這簡直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不是嗎?為了它,掀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恐怕也不為過吧?

因為它是紫色的黏稠液體,所以我們稱呼它為“紫漿”。不過因為它含有惡意,雖然微量,一臺機器人內含有的惡意總量甚至不比一個人走大街上無緣無故被罵之後的憤怒多。但多了之後總會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這樣的機器人當然必須集中處理,而處理廠往往設在荒無人煙、缺少生物的地方,並且整個過程由我們公司生產的人工智慧監管,整個集中處理廠不會有任何人類出現。

因此,整個集中處理廠消失這件事,還是很嚴重的。考慮到可能遇到的風險,這件事也不能讓一般人調查。於是公司派我找到了克萊爾·摩西。

我第一次見克萊爾的時候,剛被公司的傳送丟在她家的沙發上,這時候克萊爾正好開門進來——或許正是因為她在開門,所以101協議失效了,我才被丟在了她家裡而不是門口。

“......”

我倆面面相覷,房間中沉澱著死一般的沉默。

然後她很平靜地走進門,接著把門關上,讓我從沙發上坐起來,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她就沒地方坐了。

這裡是她的小公寓,真的很小,跟我的私宅比起來,這裡也就跟我家的衛生間差不多大。

“‘公司’叫你來的?”她走到廚房,一邊泡茶,一邊道。聲音明明應該算得上溫柔,卻給我感覺十分冷漠,透露著一股虛無。她的聲音彷彿是從我的腦子裡,像是石頭扔入水潭裡那般盪漾開來。

我點點頭:“是的。”

她喝了一口紅茶,然後轉過身,將另一杯茶放在我面前。兩杯茶都是茶包。

“抽張牌吧。”

我的眼前出現了二十二張純黑的長方形薄片。

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抽了一張。

醒來的時候,我還在沙發上躺著。雙人沙發躺得我感覺要身首分離了。耳邊傳來模模糊糊的討論聲,睜眼一看,克萊爾正和我的上司艾方索·黑斯廷斯聊得正歡。

“噢,你醒了。”克萊爾轉身看我,帶著虛無的微笑——虛無,我只能這麼形容。事實上,我覺得她整個人都透露著一股虛無感,她在這裡,卻又給人不在這裡的感覺,彷彿那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不在乎任何事情。

“哎呀哎呀,我們的凱瑟琳醒了。”艾方索的笑容還是那麼讓人氣憤——無論面對誰,她都喜歡露出揶揄的笑容。

“別叫我凱瑟琳!我是男的!”

“噢,確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艾方索根本懶得理我,“那麼,克萊爾,我的這位冒失的員工就暫時借給你了。”

“我可不付他的工資。”

“這你倒是不必擔心。克萊爾,下次有機會,我們去吃個飯吧。”艾方索說完,影像就消失了。

“你的牌倒是不錯。”克萊爾說,“不過你的警戒意識有待加強。”

“什麼?”

“身為‘公司’的員工,你應該明白那副牌是惡意構成的。接受了‘抽牌’的人,都會成為我的助手——否則我可以隨意處置你。”

我覺得我的臉一定“刷”地一下失去血色了。

“那豈不是——”

“是啊,在找到你要的真相前,你都得聽我的,小子。”

克萊爾接受了公司的邀請,而我則變成了苦力。為此公司給了我們一個地址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的小公司作為我們的基地,專門受理那些可能涉及到惡意的案子。因為是公司的顧問,所以我們的小公司名義上是為“公司”工作的外包公司。但如果直接掛“公司”的名字,如果我們玩脫了,事情處理起來會很麻煩,為了出事之後跟我們光速切割,“公司”給我們的小公司的名稱叫“靈異事件解決專家”。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靈異事件都是惡意引起的,看到這個牌子應該就明白我們的業務是什麼了。

可是我總覺得我們應該先親自去那個消失的回收廠看一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乾等著等線索送上門來。不過她當沒聽到,只是甩著剛到手上的鈔票對我說:“嘿,凱瑟琳,‘公司’可真大方,不愧是大公司呢,你說對吧?我們今天去湖光座好好吃一頓吧?”

“我不叫凱瑟琳。”我再次把名片遞給她。

“我知道,你叫西斯·林頓。”她看都沒看,笑了,“你知道為什麼艾方索叫你凱瑟琳嗎?我覺得這個名字十分合適。”

“我覺得理由十分無聊。”我不滿道。其實無非是我的名字叫“Heath”,而姓氏也跟《呼嘯山莊》裡凱瑟琳的丈夫埃德加·林頓一樣。這是個巧合。我的頭髮和眼睛顏色和書中的林頓也很相似——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所以我覺得如果她們硬要安另外一個名字在我身上的話,還不如是伊莎貝拉。更何況,我是男的。

......我覺得我是男的。

首先生理上我是男人,這點毫無疑問。而我應該也沒有什麼跨性別者的傾向。

該死,我為什麼要糾結這個?

鈔票這種東西,人們本來以為會很快淘汰。不過,因為實際物品有著某種比起電子物品的無可比擬的優越性,所以鈔票還是留存了下來。老實說公司這次做得太謹慎,讓我有些隱隱的擔憂。

然後我們就出發前往湖光座。湖光座是居倫這座超大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商業區,我常在這裡吃飯。她說讓我介紹一下,於是我便帶她去我最喜歡的餐廳。而那個大型變壓器便是我們在路上遇見的。

“這次竟然是在湖光座......傷亡報告上的數字會很恐怖的。”我擔憂地看著被巨大的黑刺釘在地上的巨大變壓器,它有大概三層樓高,從身上正冒出吱吱的黑色閃電。它的身體正逐漸消散,我想剛剛那幾下一定是扎到他的核心了。

“已經解決了?”隨後趕來的消防隊感到摸不著頭腦。核心被擊碎後,消散的惡意本該進行二次爆發的,但我親眼目睹那些惡意都流向了克萊爾的手,確切地說,是她食指上的戒指。

“好了,小子,我們去吃飯吧。”她拍拍手,手插回兜裡,好像剛才只是有人摔了一跤。然而,街道里身體焦黑,失去意識,在地上痛苦爬行的人們,不斷地提醒我,剛才的的確確有一場悲劇在此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