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玟說:“我不喜歡這個世界,我只喜歡你。”

十七歲舉行的葬禮,把薄如蟬翼的未來輕輕鋪蓋在幸福與喜悅的屍體上,用愛與恨吹奏起青春萍水相逢的謊言,在焦躁抑鬱的模糊世界裡,我拉起了你的雙手。

我和我的同桌王玥玟約定好高中畢業就在一起,我養了一隻身形嬌小的狗,取名為“小貓”,她養了一隻灰色的大兔子,叫程成。然後,她就叫我“小狗”,我叫她“小兔”。叫著叫著,我就叫她“小tiu、王tiu”了,她依然叫我“小狗”。這是我們之間的暱稱,也是我們之間鮮為人知的秘密。

趁著老師同學不注意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一點一點慢慢的向她的手靠近,先是用手指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指,見她沒有反抗,然後就用手握住她的手。每當這個時候,就是我們兩個內心翻雲覆雨的時候,看著她羞紅的臉頰,聽著她微弱的呼吸聲,同學們的吵鬧聲在此刻突然被我內心的悸動所掩埋。

她媽媽開了一個叫“味香園”的早餐店,她叫我有時間可以去她媽媽的店裡吃東西,順便去看看她的兔子。我說機會合適就一定會去的,僅此一句無比尋常的答覆,她聽後便陷入了幸福與喜悅的泥潭,雙手託舉著下巴,看著黑板,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開心的微笑。

她是走讀生,每天都騎著電動車上學,每天早上都給我從她家的早餐店帶來我喜歡吃的餃子。由於學校的飯菜有點單調難吃,每天下午下課她都會去外面給我買飯。我是住校生,住校生不可以出學校,所以我便把我的飲食飯菜交給她幫忙打理了,看著她笑嘻嘻的嘴巴和手裡提著的飯菜,我覺得我的高中生活很幸福。

最初的那天晚上,我問她:“你會喜歡我嗎?”她說“會。”

我又問:“什麼是喜歡?”她說:“就是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

後來我們便約定好了高中畢業就在一起。

她很愛笑,光滑潤澤的面板就像一盒剛開啟的白色精華乳液,稍微泛黃的頭髮微卷著蓋過兩邊的眉角,那一次在操場上班級練歌,黃昏倦意來遲,雲朵紅暈染開,她的側臉在墨色晚風裡明媚而耀眼,給我的感覺是:她太美好了,我配不上她。我一次次告誡自已:“還是算了吧,她不可能會喜歡我的,我有什麼值得喜歡的呢?忍忍就好了。”

後來我還是問了她。你會喜歡我嗎?

像是公主給貧民施捨了至高無上的愛意,無意春風等閒渡。像是機緣巧合的天平向我傾斜,月老牽線紅塵劫。像是老師家長口中不好好學習的壞學生,荒度年華一場空。

她說:“會。”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初見驚歡,次見自卑,再見平常。一瓶可樂,口渴的人在未得到它時,充滿了無限渴望,在喝下第一口的時候,便想著茉莉花茶也許會更好。一個人,從年少時期到結婚之日,會遇見多少為之心動的人?而在人生各個階段,主要矛盾也隨之不同,高中時期,主要矛盾就是好好學習考大學。

初中班主任說:“高中的時候談戀愛,就是在為別人養媳婦。到最後因為早戀,沒有考上好大學,沒有找到好工作,這樣的人一切都毀了。”

又有多少人能從校服走向婚紗,能從校園走入婚房,能在經歷老師、家庭、大學、工作、社會的磨練下依然在一起?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以及當下確定的喜歡,我不知道這種喜歡會維持多久?對未來的擔憂也許來自於我的自卑,也許來自於我的怯懦,也許來自於她的平靜。

她的平靜,讓我憂慮。下晚自習的時候,我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的塞給了她一張紙條。紙條的內容是;我愛你,愛你的一切自信與自卑,愛你的一切驕傲與懦弱,愛你的過去與未來,愛的是你的一切,不僅僅是所見的一隅。過了幾天,她告訴我,她的媽媽在給她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紙條。我說:“那怎麼辦?你沒有解釋嗎?”她說:“與我無關。”

後來在我即將去另一個班,不再和她做同桌的時候,她說:“即使現在有一個人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要感到驚慌。”我只在午休結束後見過她通紅的眼睛,就像紅色的月亮變圓時的樣子。我只在博學樓階梯上整理試卷的時候見過她漆黑凜冽的眼睛中帶有一絲寒光。我只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早晨看見她疲倦的眼睛中有一處驚奇與不安。此後,我便沒有機會再仔細觀察過她的眼睛。可以說,我便沒有勇氣再去仔細觀察她的眼睛。也可以說,我便沒有興致再去觀察她的眼睛。

一個人的眼睛,由清澈明媚到黯淡無光,由星光閃閃到暗影斑駁,由清晰無比到模糊重影,應該會經歷怎樣的現實過程和心理過程?大概就像是舉辦了一場葬禮。這場葬禮,是由婚禮直接到葬禮,出席的人一個也沒有變,一個也沒有少。唯一變的,是白色變成了灰色。

我懷疑三年後她會不會還喜歡我?高中畢業後我們會不會進入同一個大學?又或者是我們會不會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在大學裡她會不會遇見更好的人而移情別戀?就算在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城市一起畢業了,她會不會喜歡上自已的同事?她的父母會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我們最後會不會結婚?如果不會的話,那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比起一時的愛,我更想得到的是一輩子的愛。高中時期的愛情僅僅有能滿足種子發芽的條件,沒有能使種子開花結果的條件。我喜歡花,我埋下一粒種子,我期待著它能開花結果,可我知道,這朵花到最後一定會凋謝。這朵花就像是我現在的愛情,它的命運註定凋謝。除了影響學習,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每天都在忐忑與不安中度過。我不敢聽歌,因為我發現幾乎所有的歌都是關於愛情,關於無疾而終的愛情的,聽了我內心痛苦不堪。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現在,我既想和王玥玟撇清關係,又想和她繼續這樣下去,我離不開她了,就像魚兒離不開水一樣,離開她我會死的。

班主任英語老師姜潮是個大齡剩女,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結婚。她一次又一次的告誡我們:“現在是高二的關鍵時期,馬上就升入高三了,你們可千萬不能談戀愛,我們學校現在實行的是走班制,我們班是火箭班,每次月考最後三名都得換去另一個普通班。換去普通班,教學節奏和複習質量肯定比不上火箭班,你們得學會為自已的未來考慮,你們都馬上成年了。”

姜潮的觀點就是:高中談戀愛以後不可能會結婚,甚至高中畢業進入大學後不久就會因為各種因素分手。高中談戀愛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浪費錢財,這些影響都算小的了,最大的影響是最後因為談戀愛而影響到了學習,雙方都沒有考上一個好大學導致一輩子碌碌無為,餘生都在愧疚懊悔中度過。最大的影響是辜負了父母的期待,父母辛辛苦苦送我們來讀書,就是為了我們能夠改變自已的命運,考上一個好大學,找到一份好工作,實現自已的人生理想。

在青春期盛大絢爛的花叢中,花朵是為了花店而開,所有被蜜蜂駐足痴望的花朵都不是好花朵,同樣的道理,所有為花朵而停下腳步的的蜜蜂也不是好蜜蜂。蜜蜂辛勤採蜜得到了人們的讚賞,鮮花插入花瓶得到了人們的喜歡。蜜蜂不採蜜,鮮花不入瓶,至少在老師和家長的眼中是錯的。

在社會的評價體系下,在老師和家長的說叫中,我決定不顧一切的摒棄和王玥玟現在這種曖昧不清的關係。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不和王玥玟做同桌了。我決定好好學習,把重心放在學習上,等到高考畢業以後再談其他的事情,如果那時候還互相喜歡的話,那就再一起。如果不喜歡了,那就分開,到時候至少我們雙方沒有因為感情的事情而影響到學習。

這樣做,對於我,對於王玥玟,對於老師,對於父母,對於學校,對於社會,對於國家,對於地球,對於宇宙,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那就這樣決定了,我不打算和王玥玟做同桌了。在那個鬱鬱蔥蔥的下午,日光焦灼的照射在黑板上一個個英語單詞身上的時候,在同學們齜牙咧嘴、上躥下跳的打鬧嬉戲的課間,我尾隨者英語老師姜潮走出了班級正大門。

在隨姜潮下樓梯去辦公室的路上,我對她說:“老師,我最近好像心理出了點問題。”不出意外的是她用稀鬆平常的目光看著我,去辦公室說吧。進了辦公室,來到了她的辦公桌前,她坐著,我面對著她站著,我有點忐忑,像是在臨時編造一個滑稽可笑的謊言時的窘狀。姜潮開口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這又沒人。我看你感覺最近壓力挺大的,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我一鼓作氣終於開口了,我說:“老師,我好像喜歡上了我的同桌,和她坐在一起會影響學習,你能不能幫我換一個位置?這樣有利於我們兩人的學習。”

姜潮詫異的眼睛在告訴我:“當初你自已換位置要去和她坐一起的時候我就發現不對勁了,只是當時考慮到你的心情可能不太好,所以我就沒說什麼,怎麼現在又要換位置呢?”

姜潮似笑非笑的說:“我覺得沒關係啊,你們坐一起不是挺好的嗎,你要學會自已去處理這些感情上的事情,把它化為一種學習上的動力,你不可能永遠都逃避吧,不可能一遇到點事情就逃避吧。再說了,我對每一個同學都是一視同仁的,不可能僅僅因為你要換位子就給你換位子,那這樣的話別的同學會怎麼想?馬上上課了,下節課也是英語課,等到課後你再來找我吧。”

走出了辦公室我飛奔著進入了教室,我心裡被潑了一瓢涼水,滾進來了一堵已經坍塌的沉重的牆。接下來我不知道姜潮會怎麼處理我的這個難題,我已經把我喜歡王玥玟的這個秘密告訴了她,如果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師的話,她應該會找一個完美而恰當的理由神不知鬼不覺的給我換位置,讓我踏踏心心的好好學習,同時不讓王玥玟知道是我要求要換位置的這個事情。這樣的話,我既能專心學習不被感情所困,又能和王玥玟在心理上保持親密關係,高中畢業的時候再商量在一起的事情,學業和愛情都能取得一個美滿的結果。

如果事情真的按照我所想的那樣發展的話那就太好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的話,打死我也不會告訴姜潮我喜歡王玥玟這件事情。從朋友到敵人,從戀人到路人,從無話不說的曖昧關係到恨之入骨的陌生人關係,這種轉變,只在一週之間,一天之間,甚至是一瞬之間。而這種轉變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卻要我用四年的時間去體味。

再見,不是明天見,是再也不見。後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王玥玟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

看著英語試卷上晦澀難懂的單詞,看著王玥玟咬著筆在思考題目的樣子,我想她應該會理解我的吧,畢竟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下課了,姜潮在講臺上收拾東西的時候抬頭盯著我看了一眼,他點了一下頭,我知道她是在示意我和她一起去辦公室。我假裝上廁所跟在她身後和她走出了教室,去到辦公室,她還是說:“我對待每個同學都是一樣的,不可能僅僅因為你的事情就給你換位置,你懂嗎?”我知道這件事情已經被我搞砸了。

姜潮叫我跟著她走,我不知道要去幹什麼。我跟著她一直走出了教學樓,去到了有學校領導和一些專門用作辦公場地的那棟樓。一樓,進門左拐,第三間辦公室,我抬頭一看,上面寫著“心理輔導辦公室—孫精”。我很恐慌,後來想想,我原本可以裝作自已有心理疾病然後聽拿過心理學碩士學位的孫精一頓亂說離開辦公室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當已經和姜潮把一隻腳踏入心理輔導辦公室的時候,我對她說:“老師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她突然回過頭來瞪著我,眼睛真的像黑貓警長一樣瞪的像銅鈴。我接著對她說:“其實,我和王玥玟在一起了。”她突然變得十分生氣,憤怒的說:“你在耍我嗎?!”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我和王玥玟還不是男女朋友關係,我們只是約定好高中畢業以後在一起。我不是心理出現了問題,我只是在找一個理由讓姜潮給我換位置。沒想到事情卻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還是跟著她一起走進了心理輔導辦公室。孫精看見她來,笑著問她:“怎麼了姜老師?有什麼事嗎?”她說:“我這個學生有一些心事,孫老師你幫他開導開導。”姜潮的憤怒在那時變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她已經知道我的事情不是心理疾病,卻依然讓孫精給我開導開導,她知道,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孫精既當英語老師,又兼職當心理老師,只是因為她拿到了一個心理學碩士學位。孫精下節課還有課,並且馬上要上課了。她說這節課沒時間,下次來吧。

所以,我們三個只能灰頭土臉的走出心理輔導辦公室,繼續垂頭喪氣的向著教學樓走去,我憂心忡忡、心事重重。我走在她倆前面,姜潮邊走邊和孫精聊天。我很想和我的班主任英語老師姜潮說:“老師,我的這個秘密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告訴辦公室的老師,也不要告訴王玥玟,我不換位置了,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吧。”我在前面走著聽到孫精問姜潮:“這個學生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姜潮說:“因為一個女生。”

完蛋了,我真的完蛋了。我現在才明白,把我和王玥玟的這個秘密告訴姜潮,無異於把最重要的情報和把柄告訴一個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敵人。

這節課是選修課,我選的是“紅樓夢賞析”這門課。來到教室,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發生的事情。老師講的內容我一句也沒有聽到,我的心一直在狂跳,不是因為喜悅,而是因為恐懼與躁鬱。這件事情處理不好的話,我和王玥玟有可能要走到感情盡頭了。

我覺得我真的非常對不起她,她明明對我這麼好,而我卻這樣對她。如果讓他知道了我獨自去找姜潮想要換位置的事情,她一定會很傷心,一定會生我的氣。

現在關於任何學習的事情我都沒有任何興趣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是看著自已最親近的人被大卡車撞死在眼前時一樣,耳鳴、驚慌、茫然……現在我的心理狀態,差到無法形容。我的身體還活著,我的靈魂已經死了。我很害怕,姜潮把這件事告訴王玥玟,告訴辦公室的其他老師。從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到上晚自習的這段時間,我記不清我去了哪裡,我幹了什麼,我見過誰,和誰講過話,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吃飯。

等待晚自習來臨的這段時間,班級裡鬧哄哄的,彷彿歡度新春一樣,打鬧聲、歡笑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只有我,心事重重,像家裡死了人一樣,臉色煞白、目光呆滯、反應遲鈍。我不敢和坐在旁邊的王玥玟說話,也不敢看她,她也一直低著頭,默默的做數學題。

“王玥玟,英語老師叫你去辦公室!”

我的腦子被突然射入了一顆子彈,我感覺我的腦子爆炸了,我的腦子裡的靈魂被突然被倒進了油鍋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我的胸口被塌方的山體撞擊填滿,我被泥石流死死地壓在了底下。“我真的完蛋了,姜潮一定會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王玥玟,肯定會詢問王玥玟我們之間的事情。”

這樣的話。一切都結束了。從朋友到敵人,從戀人到路人,我和王玥玟將會形同陌路。而我將會永遠覺得我對不起她,並永遠處在對她的愧疚之中,我將被悲傷的情緒吞噬,我不想背語文的古詩詞,我不想考試,我不想早起,我不想跑操,我不想刷牙,我不想洗臉,我不想走路,我不想吃飯,我不想回家。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我已經對生活對未來完全喪失了信心,我不知道自已還能不能走出這無邊無際的深淵與黑暗。

周圍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會要了我的命。我是一隻中了箭的兔子,血流不止,瞳孔慢慢縮小,呼吸越來越微弱。我是一條漁網裡的魚,魚鱗脫落,被石頭砸,被烈火烤,慢慢的化成了灰。是她在拿箭射我,是她在拿網害我,是她想要置我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