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巽今兒起了個大早,三下兩除五套上衣服褲子,洗了把臉,刷了個牙就出了大門,繞著宅子外圍跑了十來圈,隔壁的程言飛,在屋裡聽跑步聲兒就知道是誰,一個起身,出門陪跑去了。

“阿巽!”

程言飛叫了一聲。

周巽招了招手:“跟上!”

兩人的生日,前後相差三天,從出生開始就被放在一起招人逗樂,學會走路之後,更是形影不離。

周家和程家做主的人,在這兩人降臨時便撂了句話,如果一兒一女,就結為親家,兩個都是女兒,或者兩個都是兒子,就形同兄弟姐妹,可惜,天公不作美,拆散了一對準鴛鴦。

結束後兩人找了一個空地休息。

“放假前咱就約好一起晨跑,我每天早上都在窗戶那兒望,也不見你人影。”程言飛脫下被汗水浸溼的短袖,搭在肩頭。

周巽也脫下了衣服,掛在後頸,回了句:“是嗎,這麼惦記我啊,我不來,你那腿就邁不開了?”

夏季的白晝,屬早晨的空氣最涼爽,跑步出一身汗,散熱又排溼,鍛鍊和養生兩不誤。

“一個人跑多沒勁啊,有巽哥在,不得一口氣炫他個二十圈。”

周巽白了他一眼:“少往我臉上貼金,對了,這次你去省城,讓你帶的東西帶了嗎?”

“東西?哦,你說錄音機啊,那肯定帶了呀,巽哥交代的事,鐵定辦妥了。”

“得,”周巽起身做晨跑後的拉伸運動,“一會兒我過來拿,給你的錢夠嗎?不夠我回頭補給你。”

“夠了夠了,還剩一百多呢,一會兒拿給你。”

“算了,”周少爺闊綽:“去一趟省城挺遠的,你留著吧,就當給你的犒勞費。”

程言飛撞了一下週巽的胳膊:“還是巽哥大氣。”

“離我遠點兒,”周巽一臉嫌棄的說:“一身的汗。”

“你不也一身汗嗎,我都不嫌棄你,”程言飛忽然湊近,一臉好奇的模樣,像村口的大嬸聊八卦似的,“哎,巽哥,聽說,周大伯給你帶回來一個弟弟?”

“嗯。”周巽應聲。

“不對啊,你這脾氣,能容忍家裡來個不相干的人?我才不信。”

別說程言飛不信,周巽自個也挺納悶,要是擱以前,周元盛帶人回來,他不得把房梁都掀了,這次怎麼就收了脾氣,難道是因為對方的悲慘遭遇而產生的憐憫之心?

他以前也沒這麼善良啊,周巽心想。

“周家還沒到我當家做主的時候,我跟誰過不去都行,唯獨不能和自已老子唱反調。”周巽朝自家大門往回走。

程言飛緊追上去:“這話聽著,倒像是我們巽哥受了委屈,看來你這個弟弟有兩下子啊,敢惹你。”

前幾天下了雨,氣溫又升了幾度,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悄然降臨。

伏天來了。

惹他?的確,周家除了周元盛,褚寧是第一個敢懟他的人。

吃過早飯,周巽來到酒鋪打理酒具,為明天釀造紅曲酒做準備。

“大哥,”褚寧手裡拿著早上龔雅琴蒸的臘肉包子,一邊吃一邊問:“你在幹什麼?”

“你眼睛長頭頂上了,沒看到我在幹活嗎。”

周巽這張嘴,要不是因為他是周家長子,褚寧真想一巴掌輪過去。

“我知道你在幹活,我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制酒的舀器。”周巽說。

“有名字嗎?”褚寧又問。

周巽抬眼盯著他:“你想學制酒嗎?問那麼多。”

“我不想學,只是好奇,想看看。”

看來周巽說的那番話還是起了點作用,褚寧說話的語氣平和了不少。

“今兒怎麼軟聲細語了?”周巽問,轉眼看了看褚寧手裡吃了一半的包子:“喲,胃口也好了。”

“委屈誰也不能委屈自個的肚子。”

“想明白了?”周巽說。

褚寧一口悶下手裡剩下的小半塊包子:“你說的沒錯,人不能活在別人的言論裡,世界上有好聽的話多,但難聽的話也不少,一句話就能打倒我,以後若是再遇上什麼事,那不得一哭二鬧三上吊啊。”

周巽耳朵裡聽著褚寧的心得,眼睛裡打量著人的臉模,他這個三弟,從來到周家,就沒正眼看過人家,今兒這麼仔細一瞧,別說,還真是一位俊俏郎,尤其是褚寧的鼻樑骨……

“哎,你刮我鼻子幹嘛?”

褚寧面板很白,眼睛也好看,鼻樑高,眉毛濃,不懟人的時候,還是中看的,周巽沒忍住抬手往人鼻樑上一刮。

“想知道你的鼻子是不是假體。”周巽又開始了。

這可把人惹急了。

“周巽!”褚寧就著手裡的竹筒揮了出去。

兩人在酒鋪裡打鬧起來,你追我趕。

“剛才還軟著聲叫大哥,前後不到五分鐘就直呼名字,你這叫的也敷衍了吧。”

明明是自個嘴欠,還好意思賣慘。

“那還不是因為你嘴欠!”褚寧拿著竹筒追著人討打。

“…停停停!有人來了。”

大門口有人朝這邊招呼,是程言飛的母親,手裡還端了一個瓷盆。

兩人停下打鬧。

周巽跑了過去:“張姨,這是…手磨豆腐?”

“是啊,剛出鍋的,不多,當嚐個鮮。”

周巽接過:“謝了,張姨,還是您手巧。”

“哎,阿巽,”張姨朝著褚寧的方向看去,“那是誰啊?沒見過呢。”

“哦,是我三弟。”周巽說。

“你什麼時候多了個……”

“張姨,”周巽沒讓人說下去:“這麼新鮮的手磨豆腐,不得配上一壺酒,正好,剛釀的梅子酒,等著,給你拿一壺,也嚐嚐鮮。”

“三弟,去裡屋的偏房,靠最外邊兒的酒罈子,給張姨舀一壺梅子酒。”

褚寧愣了兩秒:“…哦,馬上。”

女人家愛打聽八卦,好奇心大過眼力見。

“…聽說是你爸帶回來的,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了?”

周巽沒回答問題,接過褚寧裝好的梅子酒說:“您的梅子酒好了,張姨,家裡做的什麼好吃的,我在這兒都聞到了味兒了。”

“就是一些家常便飯。”張姨說。

“喲,擱著半天,趕巧還沒吃早飯呢,那就不耽誤張姨吃飯時間,一會兒吃完飯,再陪你嘮嗑。”周巽伸手將酒遞給張姨,將人打發走了。

褚寧在身後站著,看錶情還是有些難過,但比之前有進步,起碼沒紅眼睛。

周巽讓程言飛在省城帶回一臺錄音機,這個年頭,家裡有臺電視,都是有錢人才能享受的待遇,要是再有個錄音機,不是地主那也得是個惡霸。

抽屜裡預先存放的磁帶,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這臺錄音機是自帶插電和電池兩用的一款,小貴,但物有所值,周巽試了一下,質量和音效比一般的都要好上幾倍。

得,錢沒白花,周巽心想。

上了電池,周巽從抽屜裡挑了個磁帶,放入播放的卡槽,然後一手提著錄音機出了房門,將裝置放在隔壁屋外的窗臺上,接著按下了播放鍵。

錄音機裡傳來了聲音:

“Another day has gone,I am still all alone,How could this be,You are not here with me……

Something whispers in my ear and says,That you are not alone,For I am here with you…”

褚寧在房裡看書,耳邊傳來Michael Jackson的這首《You are not alone》,這首歌曲,是褚寧父母離開之前,他最喜歡的一首。

彼時當下,兩個少年,一個就著燈光,一個就著月光,一個在裡,一個在外,一個坐著看書,一個站著賞樂,兩人個誰也沒有開口,安靜的聽完了這首《You are not alone》。

周巽按下重播鍵,錄音機迴圈播放著這首曲子。

褚寧出了房門,果不其然,只有周少爺有這個花錢的資本。

“什麼時候買的錄音機?”褚寧問。

“今天剛收到的貨,如何?”

“好聽。”褚寧說。

“我問的是這臺錄音機如何,沒問你這首歌如何。”

這人還真是難伺候,自已不問清楚。

“放出的歌好聽,錄音機能差到哪去,能入了周少爺眼裡的東西,那都是極品。”

這話周巽愛聽,難得。

“喲喂,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誇我呢。”

褚寧又問:“你下午去鎮上,是去買磁帶了?”

“可不是嘛,家裡杵著一個不高興的主兒,不得想個法子圓場嗎,要再讓你帶著這副臉色讓我爸瞧見,回頭又是對我一番數落,遭罪的還是我。”周巽說的一臉委屈。

“為什麼選這首歌?”褚寧問。

“好聽唄,聽個歌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褚寧心想,這人說話嘴欠也就算了,怎麼做事也像個發善心的大好人,明著安慰還拒不承認。

地主家的少爺都這麼謙虛嗎?

褚寧看破又說破:“還說我口是心非,你自已不也心口不一嗎,聽歌不需要理由,那送面呢?也沒個理由嗎?”

周巽背靠在門框上,沒有回答褚寧的問題,他抬頭看著天上星星,轉而說:“老一輩的人說,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如果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星星就會少一顆,每顆星星都認為自已是孤獨的,其實,他們一直沒發現,在自已的周圍,還有很多星星在閃爍,離得近也好,遠也罷,每顆星星,是獨立的存在,也是群體的匯合,它們從來都不是孤獨的個體。”

是啊,滿天的繁星,數不勝數,又怎會孤獨呢。

“周巽,”褚寧叫了他一聲:“你說,我是不是讓他們失望了?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錄音機裡迴圈播放著那首歌,簡單的幾句閒聊,竟讓褚寧有一絲身輕如燕的錯覺。

真奇妙,褚寧心想。

“我們是人,不是神,”周巽說,“人都有感情,但人不能感性,一個人如果始終在一件事上難以釋懷,當然了,姑娘家不一樣,女孩子天生細膩,看待事物會比男孩子想的多,作為一個男子漢,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周巽轉過頭,看著褚寧:“失去至親固然是一件讓人無比痛苦的事,你要明白,人要為自已而活,別人能戳你的痛處,卻不能幫你過日子,你可以脆弱,但不能一直脆弱,明白嗎?”

褚寧看著空中,想到了自已的父母:“我的父母,曾經也在這個世界閃耀過。”

“啪”的一聲,褚寧一巴掌拍在周巽的手臂上。

周巽一個激靈,倒不是被打的疼了,是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動手打……”

褚寧攤開手掌,一隻血淋淋的蚊子就這樣結束了生命。

“那麼大聲幹什麼,幫你驅蚊子呢。”褚寧說的有理。

“你確定不是公報私仇,藉著驅蚊子的理兒,把上午我說你鼻子假體的事一併報復。”

褚寧忽而笑了一聲,淺淺的一聲。

看來今晚沒白忙活,周少爺的慈悲心,發的值了。

夜深了,周巽伸著懶腰,轉身回房裡了。

“…錄音機你不拿回屋裡嗎?”褚寧叫住了他。

周巽撇過頭,眼睛因為夜深的原由,看上去有些惺忪的倦怠感:“借你聽一晚上,明兒記得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