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小孩

他笑了笑，“其實我對你的瞭解，遠比你所認為的多，幾乎你身上發生的一切事我都知曉。”

“包括，你其實是個女生。”

聽到這句話，少年的瞳孔裡終於流露出一種名為震驚的情緒。

這絕對是她心底裡埋藏的最深的一個秘密。

也就只有在她身邊最久的安韻琳和季安，知道這個秘密。

“你那時候年齡那麼小，如果沒有我的幫助，你真以為，憑藉那時候的你，可以天衣無縫地把自己的真實性別隱瞞下來？”

她想起了小時候自己扎向腹部的那一刀。

那個時候的記憶比較模糊了，後續是怎麼處理的已然是記不清了。

她以為是季安幫她瞞下來的。

亦或者是那個時候年齡太小，性別特徵還不明顯。

然而以為終究只能是以為。

柯哲恩站了起來。

很少會有囚犯主動要求提前結束談話的，但顯然柯哲恩不屬於很多的那個範圍內。

他該說的已經說完了。

已經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其實他的器官在一月前已經開始出現了衰竭的現象，就算不入獄，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

好在他在這之前就培養出了柯月，所以他走的很從容，腰桿挺得筆直。

即便頭髮已經開始花白，卻依然翩翩風流，氣度不凡。

“哦，對了。”柯哲恩忽然想起一件事，轉身重新看向少年。

“你的真實生日是六月12號。”

他笑了笑。

“可別忘記了。”

……

柯月已經完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離開監獄的。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立冬後的街道上。

人行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漆黑的，光禿禿的樹幹，隱在一地的灰色鋼筋水泥金屬結構中。

像是從地獄裡伸出來的爪牙。

一個個揮舞著，要抓住她的腳踝，把她從地面上拖下去。

她試著躲開了一個。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

越來越多的爪子從地底下伸展開來，在她的周圍瘋狂地跳躍著，狂舞著，陰影把她籠罩。

她的步子走得快了些。

可她怎麼也甩不掉那些東西。

如蛆附骨，如影隨形。

整個世界在她的眼裡變得扭曲了起來。

地上的黑色井蓋似乎都變成了異世界的大門，下一秒就會有紅眼睛的蝙蝠從裡面鑽出來。

空中的黑色電線朝著兩邊無限延伸，縱橫交錯成了一張巨型蜘蛛結成的大網。

因著重力的作用，這張大網緩慢下移，要把她整個人籠罩住，困在這個城市一般。

天羅地網，無處可逃。

商場的大銀幕上還播放著有關柯哲恩案件的新聞。

明明柯哲恩只是在平靜地接受採訪，然而少年卻覺得，那雙眼睛是在看她。

甚至柯哲恩還微微轉過頭，對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距離地面十幾米高的巨幅熒幕，柯月必須仰頭才能看見採訪的全貌，而柯哲恩，低頭，笑得輕蔑而又傲慢。

柯月強迫自己不要抬頭，可是沒有用。

店門前貼著的海報、報刊亭門口掛著的雜誌、大巴車身塗的彩繪……在她眼裡似乎都被自動替換成了柯哲恩。

這些柯哲恩對她說道：

“柯月，你才是我選定的繼承人。”

“柯月，你不過是把我經歷過的又經歷了一遍而已。”

“柯月，別妄想著逃離。”

“就算我死了，你有著一半我的基因，冠著我的姓氏，繼承了我的思想……只要你活著，就是我存在的最好證明。”

“柯月。”

“我贏了。”

柯哲恩的聲音不斷地在周圍各處響起，交織、混雜，在她的耳邊不斷地重複著。

柯月……柯月……柯月……

那些瘋狂舞動的鬼影子又追過來了。

她木然地走著，恍惚間混入了人流中。

她走的很慢，其他人在她的身邊匆匆經過，這形成了一種所有人都在往前走，而少年在後退的錯覺。

柯月低頭，看著腳下黑白相間的柏油路，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正在過馬路。

她嘗試著走出一步，可剛抬腳，純黑色的柏油路卻突然變成了不斷冒著氣泡，陰森可怖的沼澤。

這個毫無預兆的轉折令她下意識地退了回去。

白色的斑馬線成了這泥濘沼澤裡唯一的浮木。

她站在上面，思考著自己要不要踩著浮木透過這一段沼澤。

尋找著合適的落腳點，邁步。

可她剛跨出一步，一輛車就從她的面前疾馳而過，司機急切地摁著喇叭，企圖用尖銳短促的鳴叫來提醒這個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單純想尋死的年輕人。

車輛有驚無險地擦著柯月的衣角離開了。

柯月掃視了一週，終於艱難地理解了一件事。

十字路口的紅燈不知何時替換成了綠色，而她的周圍已經沒有人了。

和她一同過馬路的人早已到了對岸，只剩下少年一個人還留在原地，舉步維艱。

她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各色各式的車輛宛若猛獸一般在她周圍遊走，交織出獨特的陣法，把少年困在這一隅之地。

風聲在耳邊發出奇特尖銳的怪叫。

整個世界似乎都變成了一座無形的牢籠，壓抑的柯月喘不過氣。

柯月突然就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曾經她的人生被沈清歌所生生扭轉，而後又被困在了柯家的牢籠。

她以為，只要自己替沈清歌報了仇，只要自己擊垮了柯哲恩，她就能逃出去。

然而都只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達另一個牢籠罷了。

她好不容易擺脫了母親的謀劃，卻又跌入了父親所製造的陷阱中央。

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哪有什麼成長，都是些大人的陰謀罷了。

而這座由成長編織出的牢籠徹底困住了她。

她，走不出去了。

柯月突然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她似乎短暫性地失明瞭，陡然跌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看不見那些張牙舞爪的鬼影子了。

然而耳邊的聲音卻更加過分了。

柯哲恩說過的話不斷在她耳邊重複，鋪天蓋地，要把她整個人淹沒。

她有些痛苦地捂住了頭部。

恍惚間，她看見了女孩。

一片黑暗之中，白髮女孩向她走來。

這次女孩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面前的少年。

她緩緩地抬手，替少年撥開了垂落在眼睛前的髮絲。

然後她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把少年抱在了懷裡，讓少年得以埋頭在她的肩膀處。

這世界到處都是黑暗。

女孩和少年緊緊擁抱彼此，企圖在黑暗中相互汲取一點溫暖。

兩個孤獨的小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