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徐禾不喜歡下雨,那種溼漉漉的感覺令她難受。

在車窗上拍打著的水痕,滑落的雨漬與昏沉的天,烏雲在天上打轉。

幸好她在父親的車裡,那輛黑色的大眾。車流在狹窄的馬路上彼此爭吵,汽笛聲響個不停,家長之間罵街的不雅言語與車輪碾過地面的水花。

不幸她正在父親的車裡,那個男人,她到底以何種想法讓這個男人來接自已的呢?當徐禾聽到電話那頭陌生而熟悉的男聲時,那時究竟是抱著何種心理同意他來接自已的呢?

車仍然無法前進一步,雨天的校門口車擠車,人擠人。隔著車窗她看見一個人影披著外套飛奔著,如果可以她現在也會這麼做。

主駕駛的男人改不了他那滑稽的腔調,時時刻刻說話都有種異樣之感,男人常年在外,現在不知為什麼又回來看他的女兒,但那意味深長的目光與時刻輕顫的手除了讓人感到膩煩還能有什麼用。

徐禾看著男人的背景,為了打破這種焦燥的氛圍她決定開囗:

“外面雨又大了…”

男人頓了一下,看了看後視鏡轉過頭笑著對她道:“嗯,雨是大了,爸回家給你做紅燒肉啊。”因年歲而早已鬆弛的面板被擠出幾遍皺紋。

“嗯,先回家吧,快六點了。”

“好,畢竟先前買菜花時間多了,沒事,爸車技好著!當時在上海買的車現在用也好著呢!”

“…”

外面雨聲嘀嗒,水汽朦朧,眼望吧校門,幾道白光打下,打雷了,六月的雷雨來了,徐禾默默的想。

在放著廣播的汽車裡確實沒那麼無聊,但放這種老歌,父親的品味真不好,對於這個觀點她堅持如一。

“歡迎收聽今天的天氣預報,我是你的朋友繪文麗,今天為暴雨……”

白噪音讓人昏昏欲睡,在車上總容易睡覺,但現在還是別睡了,曾經她也在父親的車裡在雨中行駛歸家,但她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大寶,你睡著了?”男人的聲音幽幽傳來。

徐禾將頭倚在車窗邊,悶悶地回了一句:“沒。”

男人尷尬的又笑了笑,摸摸鼻子又繼續說:“哦…你媽最近怎麼樣?”

徐禾想了想,他為什麼要,為什麼敢這麼問?哪怕她始終不願相信男人真的做了那件事。

“不好,缺錢。”

“又是錢,以為我賺錢容易啊…真是的,掉錢眼裡了啊…”

“我快中考了,妹妹要換小學,現在又要搬家裝修,缺錢。”

“你媽要你這麼說的,對吧。”男人的臉色變得不好了,原來顯年輕的高顴骨現在成了小丑般的裝置。

徐禾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勇氣與憤悶,繼續自已的說辭:“不是,真的缺錢。”

那份悶苦又壓了上來,沉重,無比沉重,令人窒息的重量在心頭,身上打了個寒顫,抖抖肩膀,徐禾又對男人說到:“爸…我缺錢…我要考試了,中考。”

她沒說謊,中考快了。

“…我知道,好了,就這樣吧。”

長久的沉默,在黑色的大眾w裡化為水汽,在看不的空氣中凝聚成黑色的水珠,滴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滴落在他們之中。

他們已有一層可悲的隔閡了。

廣播裡已經換成了音樂,是一首英文歌,徐禾自認為她的英語不差,便分辨了一下。

“The animals inside came out to pay”

“Hey went face to face with all our fears”

“Learned our lessons through the tears”

“Made memories we knew would never fade”

“One day my father he told me”

“Son don't let it away”

……

“喂,睡了?”男人的聲音又傳來了,外面夜色闌珊,手錶上已經是九點半了。這麼久了還沒到家嗎?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嘶鳴。

“還沒到家嗎?打個電話吧。”徐禾將身體前傾看向車前。

“…我打了,打不通。”男人嘆了口氣,又有些驚慌。

“今天雖然有雨也不至於這樣吧…再試一下吧,我們現在在哪兒?”

“嗯…”

手機發出令人失望的聲音,沒人接聽,腦海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

在黑夜中行駛太不安全了,導航也罷工了,馬路上也不知怎麼變得一片昏暗,四周發出低沉而連續的聲響,像是地下水汩汩濺濺,長吁短嘆。

伴隨著著颯颯的聲音,她竟看到了灰色的雲飄向西方,直到被翻卷一成一場瀑布般的海嘯雲,電光閃爍,照亮了薄霧與月色,黑色的月亮在天中放射出血紅的光,又或者,此刻正下著血雨。

男人,徐禾的父親,那個膽怯懦弱又讓人生厭的男人呆呆的看著這一切。

然後,徐禾看到他開啟了車門,跑了半晌又憶起她,才轉過頭來。所幸,徐禾自已爬了出來,從汽車的殘骸中爬出來。

一切似乎都在迅速的腐敗,化為齏粉,那散發著腥紅光芒的黑日仍在高天之上,卻無比巨大,彷彿衝向她而來。

那份刻在基因中的恐懼,如幻如痴,可她卻動不了。

“月亮”眨了眨眼,睜開又閉上,良久,“月亮”換了方向,向男人飄去。

雨停了。

隨即是無數的嘶吼,悲鳴,相互嘆息,相互詛罵,相互哭哀著彼此悲慘的命運,長呼短嘆,這些聲音最後聚合化為一句話:

“恐怖而不可見的神啊…您就將要死去,而您將擁有永恆無垠之長生,您是偉大意志之所集…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於生之沉寂,也不屈服於死之喧囂*”

“這是一幕叫《人》的悲劇,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蟲——*”

又下雨了。

當徐禾回過頭,看到她的父親正痴痴的看著“月亮”,然後,他的身體抽搐著,高高地伸出痙攣的雙臂,用最後一息呼喊著,“我懺悔我之罪過,主…”

“我懺悔我之罪過,在永久不停的幻覺中,我犯下不可恕之罪過,我將懺悔…並由被我傷害者施以刑罰…”

緊接著,彷彿失去了生機一般,倒在了地上。

父親之罪過?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的罪愆?

不可否認,徐禾是厭惡他,他給了徐禾生命,卻又一次又一次的對家施以背叛,拋妻棄子,當他人的後爸,不止一次對徐禾施以傷害,但徐禾“恨”他嗎?但徐禾想“殺死”他嗎?

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

但是,看,就在黑月之下,那男人的身體蠕動,化為腐肉,渾身血紅…從那黑月之下扭動而出!

他,不!它,它扭動—發出噁心的腥臭,正把淋淋鮮血散向地面。

倏然落下的暴風驟雨,充滿瘋狂,充滿怪異,真是可怕。而徐禾哆嗦著,面色蒼白,後退著,退縮著,最後轉頭逃離。

男人所化的爬蟲開始尖叫,厲聲尖笑,又如同是一聲哭聲,斷斷續續而又刺耳嘹亮;但又低沉壓抑而持續不斷,如同一個惡魔的抽噎,惡魔的狂笑,惡魔的悲鳴。這種長長的,響亮的尖叫,其聲的怪異令人所指,一半透出痛苦,一半透出恐怖,是被罰入地獄而痛苦之靈魂和為靈魂墜入地獄而歡呼的魔鬼共同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

在爬蟲的頭顱上,昰一張血盆大口和凝著血塊的無目之眼,閃著詭異的白。

原來那個男人已經已成為一頭可怖的畜生,爬蟲!

在黑月之下,“月亮”又眨了眨眼,瞥了一眼爬蟲,便離開了,爬蟲呆待著著,便更厲聲尖笑,向徐禾身上蠕動,抓起它為人時骨肉的手,

“哧——”血色染上徐禾的校服。明天我還要上學…徐禾愣愣想道。

爬蟲,它死了,用血親之手終結其生命。

雨徹底停了,當人們終於注意到倒在一輛不成樣的大眾w不遠處的,渾身鮮血的女孩時,已然天亮。

……

“對不起…對不起…”短髮的中年女人坐在病床前,握著孩子的手說著,哭泣著,她從未想過會發生這些。

“他死了…”

“誰?”

“父親,我殺了他,他讓我殺的。”

十三歲的徐禾是這樣想的,當十九歲的徐禾回憶時,她明白,從那刻起她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她永遠無法安眠了。

……

*1:改寫自約瑟夫·格蘭維爾的“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於天使,也不屈服於死神”

2*:參考自愛倫·坡的《麗姬婭》

3*:參考自愛倫·坡的《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