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四月的第九天,半空中灰濛濛的,彷彿屋簷上就壓著一層厚實的雲。

抬起頭來幾乎看不見太陽,只能看到些許穿過雲層的微光。

街上下著小雨,不大,細細密密,許是尚不能很快地淋溼人的衣衫。

路上趕路的人也不急,亦不管帶沒帶著斗笠或蓑衣,偶爾還會有一兩個公子小姐,撐著繪有花鳥的紙傘出門踏青。

這般的時節與天氣,想來便是他們最喜歡的詩情畫意。

小客棧裡,寧缺兒站在窗邊,看著手裡接到的訊息,眉頭緊皺。

王戊坐在桌前,貌似全然不在意地磕著瓜子,她的一張嘴似乎只要有吃的,就能一整天不停,潔白的貝齒藏在淺紅色的薄唇底下,就像是一隻倉鼠似的麻利。

有關於寧缺兒如今的身份,和他手裡訊息的來源,王戊自然是有疑惑的,但是寧缺兒沒說,她也就沒問。

可能是有些事情已經被她看的太開,乃至於都不覺得需要在意了。

不過考慮到寧缺兒眼下的神色。

這個訊息,想來不會是什麼好訊息吧。

“阿戊。”應當是沉思了良久,寧缺兒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抬起頭來對著王戊說道。

“我有些事要和你說。”

“說吧。”和著窗外的雨聲,王戊的聲音顯得頗為清幽淡雅。

“跟著我們的人,身份我查清楚了。”慢步走到桌邊,寧缺兒俯身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已經涼了的白水。

“嗯,然後呢”

“他們是李家的人,而李家,如今似乎是在為朝廷辦事。”寧缺兒也沒再賣關子,而是直接將他了解到資訊都告訴了王戊。

“這沒道理啊。”輕輕地皺了皺眉頭,王戊不解地又抓了把瓜子放在自己的面前。

“我們和李家之間的事情,不都已經談妥了嗎”

“你的事情是已經談妥了,但是此番的事,卻不是關於你的,而是關於我的。”隨手也拿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裡,一邊用內氣剝著,寧缺兒一邊無奈地笑了一聲並搖了搖頭。

“怎麼個說法”王戊愣了一下,接著問了句。

“有一點李憐詞沒胡說,李家確實是皇族的旁系,只不過他們的祖上曾經沾染過罪名,所以不能自稱皇族,只能流落於江湖,替皇家效命。”

寧缺兒的一身修為幾乎全在一把劍上,內氣顯得極為銳利,用來剝瓜子,無疑也是相當的快,說話間便已然剝好了一小堆。

“而我,我的身份,應該還沒有對你說起過吧。現在,我便同你大致地講一下好了。我那師父,也就是從前將我帶走的那個人。他是前朝的遺族,皇室宗親,二十年前曾經發起過一次聚義起事,想要將竊國的李氏推翻。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幾年後,他失敗了。天下各地的百姓,也因那次戰火而流離無數。所以說來,我們兩個,當年大概也就是這樣落難的。”

說著說著,寧缺兒手裡的瓜子便已經完全剝好了,可他卻並沒有吃,而是笑著伸出掌心,將之盡數倒進了王戊的手裡。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寧缺兒總是會下意識地照顧王戊一些,就像是哥哥照顧妹妹。

“至於當年,我得的那場怪病,則是因為我體質特殊,需要修煉一種功法才能保命。而我師父又恰好知道這門武學,所以便將我收作了弟子,帶在身邊。”

“功法保命……”

王戊並沒有第一時間吃下寧缺兒給她的瓜子,而是皺著眉頭表達著自己的疑惑。

很顯然,她確實從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

“沒錯。”

但寧缺兒只是點頭解釋道。

“這種功法至今依舊是我吊命的手段,如果我停止修煉,當年的病就會再次復發,甚至更加嚴重。

所以師父與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們等於是給了我第二條命,今生今世,我負了誰也不會負你們。”

如此說著,寧缺兒又目光柔和地看了王戊一眼。

看得王戊背後一麻,下意識地躲開了視線,同時用桌下的腳踢了寧缺兒一下,無語地罵道。

“說話就說話,別給我亂瞄。”

“呵呵好”

自以為王戊是害羞了,寧缺兒回想著方才踢在自己腿上的小腳,笑著點了點頭,並接著說道。

“總之,從那以後我便下定決心,要幫師父實現他的抱負。而我此次獨自出山歷練,也是他安排的。他想讓我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再來決定往後,是不是真的要跟著他反抗當朝。他說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要有與天下為敵的決心。不過阿戊,你放心吧,我與誰為敵,都不會與你為敵的。”

“我……”

著實被這句土味情話給膩歪到了王戊,無可奈何地翻了白眼。

“那如果我要與你為敵呢,甚至想殺了你呢”

“那我就讓你殺了吧。”寧缺兒想也沒想地答道。

“嘶。”再次吸著冷氣打了哆嗦,王戊許是被氣至發抖地,一口吃掉了手裡的瓜子。

“行,我看你就是腦子有病。總之別的事我不管你,也懶得管,但你師父要辦的事,我勸你還是再多想想的好。”

“我知道,但我其實已經身陷其中了不是嗎,從我幫他殺的第一個人開始,我其實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如今,朝廷也找上了門來……”

雖然想不通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出山,也從未做過什麼對抗朝廷的事情,為何還會這麼快的被朝廷給查到。但寧缺兒卻還是豁然地笑著,進而看著王戊,逐漸端正了神色。

“所以阿戊,我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如今李家八成只是在盯著我,我自有辦法脫身。而你,要是也被朝廷給盯上了,就不好了。畢竟你的身後還有丐幫。明天你就先出城吧,我們暫且先別碰面了,等我了去了手頭的事情,自會再來找你的。”

寧缺兒的態度很明確,他不想拖累到王戊。

可惜他也沒有告訴王戊,在他收到的訊息裡,此番準備對他動手的不只有李家,還有聽雨閣,和某個神秘的勢力。

在那麼多人馬的注視和圍剿下,他的確有可能脫身,憑藉他師父暗中佈置的手段。

但也有可能不能,在那些手段都不夠用的時候。

所以他才將一切和盤托出,欲要讓王戊先行離開。

不過,便如同他了解王戊一樣,王戊又怎麼會不瞭解他呢。

眼下,寧缺兒的神色在王戊看來,簡直和當年的一模一樣。

那時的他重病纏身,讓她別管他。

現在,他也讓她別管他。

“寧缺。”過了片刻,王戊冷著臉,側過眼睛,看向了身邊的青年。

少見的,無比認真地開口問道。

“你真的,想讓我走嗎”

“是,你留下,對我反而是一種麻煩。”

“所以,你殺死過無辜的人嗎?”

“從未有過,我所殺的都是惡貫滿盈之輩。”

“那,你能為了我,和你的師父斷絕關係嗎?”

“阿戊……”

“能嗎?”

“對不起……”

“這樣的話,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再仔細地想想,到底要不要參加謀逆。”

“好。”

“如此,我會走的。”

“明天”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