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是在可憐我?”杜聖心嗤笑一聲:“我聽人說一個人若是作惡太多,就會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見了閻王不好交待。我雖忘了很多事情,但還沒忘自己是怎麼死的,閻王又能耐我何?”杜聖心眸色一歷。

“後悔了吧?”龍嘯天還沒意識到他的惱意,依舊在自說自話:“恐怕你也不會料到,碎心人在緊要關頭,最想殺的人,是你!”

“後悔?哈哈哈哈哈……”杜聖心大笑:“在我杜聖心眼裡,根本不可能有後悔二字!”他睨著眼回過頭,將龍嘯天自下而上藐了一遍,哼一聲轉回身去大步而出:

“你知道毗羅教離合谷大戰之際,為什麼來的高手只剩了我和碎心人兩個?你真的以為,替中原武林化解毗羅教之危的是你嗎?——或者是司馬青雲?小流星?”

龍嘯天驀地止步,渾身熱血上衝頭面,感覺雙腿刺麻到失去了知覺。半晌,方六神無主地抬頭,森然道:“是你?”

“哈哈哈哈,不敢倨功”杜聖心笑,幽暗中雙眸閃爍:“我只是在你們和八大門派還在為商定誰當主事之人而互相猜忌,甚至設機陷害小流星的時候,架空了碎心人!碎心人座下左右護法、四大高手,都已被我收買翦除,你不也和西丐離間阻攔了幾個匆匆趕來中原的蝦兵蟹將嗎?”

“是了,我聽雲鳳說起過,”龍嘯天喟嘆點頭:“她為挑唆你和碎心人爭鬥,對你使用了激將法。否則,憑你的心智,絕不會急著在解決毗羅教之前約戰八大門派!利用毗羅教,慢慢消耗八大門派,才是上上之策。想不到,你終究是因了一個女人”

“你錯了!雲鳳沒有誤導我,而是提醒了我!”杜聖心信然截斷了他的譏誚:“把八大門派都耗光了,那我一統武林還有什麼意義呢?毗羅教只是我替閻羅谷借的一具殘屍,離合谷一役後,它也該,歸於塵土。”

“哼,別給自己臉上貼金!”龍嘯天難道得地露出絲不屑之色:“你死前還對我胡說什麼‘英雄不能後悔’的話,你想自詡英雄?還不是算漏了碎心人對你都示弱裝假了那麼久,險些把所有人都葬送在了離合谷!”

“英雄?哼!”杜聖心收攏玩意,驀地憤懣起來:“蓋天下喟英雄者,哪個不是有拙勇而無遠謀,空著了那點體面,裝裱黃土壠下無人祭掃的屍骸?我杜聖心可不屑什麼善惡虛名,與虎謀皮成王敗寇,我自認了!”

龍嘯天停住腳步,厭棄地瞪了他一眼:“你還真是死不悔改!想一統武林,就憑你?”

“你又是想說,讓各門各派居安一隅,互不相撓就好?”杜聖心冷笑一聲:“哼,血蘭花還沒開全,天山腳下的頭陀、嶺南世家的劍客,就都不約而同出現在了琉璃峰下,你憑什麼勸他們各回各家,自安一隅?無極門現世江湖前那十三年裡,我用閻羅令統轄黑白兩道,為他們定下各門派規行舉止,讓江湖有了個怎樣安定的局面,你比我清楚!”

龍嘯天突而語塞,怔愣著頓在原地,許久才揚開眉嘆氣道:“反正,能統領江湖的人,絕不可以是你!”

杜聖心無謂地掀起半瓣唇,朝著這嘴硬的師弟露出半顆虎牙:“所以,你連碎心人都可以不顧,拼得一死,也要和我同歸於盡?”

龍嘯天呼吸一窒:“你是想……找我報仇嗎?”

杜聖心似笑非笑瞧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龍嘯天,我突然發覺,你實在是一個可愛的人!”他轉回身去甩袖閒步:“——老實說,我先前也想著怎麼整治你,可我現在又不想那麼做了。生前恩仇生前了,你我之間的殺身之仇,說到底只謂正邪之爭,我也不屑與你計較。但我要你生前死後都記著,你龍嘯天,終究是欠我的!”

龍嘯天本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顯現出一絲畏懼和痛苦。

杜聖心說得沒錯,他龍嘯天生前死後,終究是欠著他的!

龍嘯天本是書香門第庶出,父親官拜禮部頗俱才名,唯剛愎自恃人緣不佳。他幼時體弱,寄在嶽雪梅父親“北武”嶽清風名下習武,嶽雪梅出嫁後不久辭山而去。幾年後,父親在一場朝堂詩會中落敗,羞憤之下觸柱自戕。往日與之舉隙者乘機進讒,引龍顏大怒降罪龍家。

父親的正房殉夫而死,長姐慘遭迫賣,自懸於青樓;一母同胞的小妹,也被飛馳過街的馬車撞死。他被朝中不明勢力迫害追殺,生死之際,幸得杜聖心出手相救。

他為了查明真相報雪龍家的冤仇,跪求這位少時同居一隅的師兄傳授他“星雲彩虹劍法”,並主動請願為他效命終生。

初始幾年,杜聖心偶有棘手之事,才命他立威懲處,並無太多殺戮。然而嶽雪梅死後,杜聖心心性大變,兩年內血洗了大半個江湖。害得他也殺性難悟,終落入邪道。

十多年我為刀釜的殺手生涯,令他深感厭倦。今年重陽節百花冰宮大祭,杜聖心死期可預,他心生倦意不告而別,皈依佛門。豈料杜聖心脫出生天來仍對其追迫不放,還逼得他為陸少秋斷臂償情。

退無可退下,他憤而對這位昔日恩友倒戈,打著衛道之名處處與杜聖心為敵。無論他之後做了多少為人稱頌的“俠義之舉”,而杜聖心之所為怎般為世人不恥,他龍嘯天,終究是一個背叛者。

這個世界,本就沒有是非善惡的絕對壁磊!

“你想怎樣?”龍嘯天長嘆著,聲音絕望。杜聖心卻不睬他,顧自向前走去。

龍嘯天遊魂般相隨,步調比之剛才更顯浮亂,他在等待裁決。

“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想怎樣?——若論武功,現下的你,完全不必忌憚我,那麼你忌憚的,究竟是什麼呢?”杜聖心悠然的聲音帶了一點壓迫。

龍嘯天怔住。

打從他進閻羅谷開始,對杜聖心的感恩與屈從便成了他的枷鎖,漸漸的,他變成了一具沒有自我的木偶。

既便是之後“逃”出了控制,對閻羅谷的憤恨和畏懼,還是魔魘般日夜緊逼。人言“久負大恩反為仇”,多麼殘酷可笑的驗證。

當一個人害怕一樣東西的時候,或者屈從,或者拼盡全力去毀滅——就像大多數人都會設法打死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蛇!

龍嘯天不想再繼續木偶般的生活,於是杜聖心就成了他眼中的“蛇”!

或許,這才是他“除魔衛道”的真正根由!

“我究竟在忌憚什麼?”龍嘯天心中一片冰涼。卻原來自己在杜聖心眼中,還是如此地卑微可憐,他心底所有的秘密都不值他一笑。

他渴望自由,卻也發現,只有當哪天他真正不再畏懼這條“蛇”時,他才能找回自己!

現如今,杜聖心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能不能超脫,完全得靠他自己。

時間在嘲笑他的怯懦中一絲絲溜走。

杜聖心側回頭,瞟著他蔑笑揚眉。

龍嘯天驀得一咬牙:“好,我決定了!還是跟著你!但我不會再聽命與你,這麼多年,我從閻羅谷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不想再做個沒腦袋的木偶。”

他的聲音堅定。杜聖心的腳步似乎頓了頓,隨即那種迫人氣勢無形中消淡了許多。

“你決定跟著我,卻也是為了監視我吧?”杜聖心漫不經心地點頭:“也好,黃泉路上,你雖不是個好旅伴,但有個熟人一起,總也好過獨自上路!”

龍嘯天冷笑:“這樣的話出自你口,我可以表示懷疑嗎?”他無調的聲音開始變得戲謔。杜聖心嗤笑不恭:“你奈我何?”

龍嘯天突然洩了氣般長嘆一聲。

也許在杜聖心身邊的人,他是最幸運,也是最無助的一個。

黑夜中遠方的燈火,永遠是行路人的嚮往。此時那嚮往聯成了片,炫爛中漸漸清晰了人聲。

背後的小道隱沒在夜色中,腳下踏著通往那片燈火的坦途,高插雲天的城牆抬首可見,昏暗中龍行巍偉。

不時有一兩個近郊夜行的農夫,驚動得棧道兩側松林中棲息的禽獸索索響動。兩個並肩行來的陌生客攔住了一名挑擔的樵夫,白衣高者背手止步,另一人上前探問。樵夫指了指高高的城牆,搖手離去。

“看來今晚進不了城了。”龍嘯天目送樵夫遠去,嘆息道。

杜聖心斜睨晦淡月光下山一樣的城垛,忽而轉身,大步循牆向東行進道“前面或許還有城門未閉。”

龍嘯天默立半晌,本能地轉腳跟了上去。兩人不緊不慢沿牆根行出裡許,果真在東牆腳下見到了一洞未閉的側門。

門洞不高,粗木框梁,油漆已剝蝕大半。門檻沒在枯草之中,滿布斑駁鏽痕的門環套拉著,顯已廢棄多時。

杜聖心緩步至這門前停下,情不自禁抬起左手,伸指輕撫門上鏽環。抿唇微挑唇角,眯眼仰望月色下蒼冷陰森的門楣,面上顯出一種久違的喟然。

龍嘯天煞是驚奇地打量他道“這裡還真有一個門,你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