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聖心紀,第98年,十一月初八,陰。

我叫水昀芯,也叫楚環秀。

能做為一個人身份,去人世間走一遭,是我這一千多年漫長生命中最值得驕傲和回味的經歷。人都羨慕仙人的生命漫長,誰能看透漫長本身,也是一種折磨。

一樣有喜怒哀樂,人只有短短的幾十年,所以他們會把這短暫的生命寫滿珍惜兩個字。我想回到百羽仙境後,我會告訴每一個問詢我的仙人:

人間界的雨霧風月,比仙境更美;人間界的喜樂悲愁,比仙境更真;人間界,還有許許多多,仙人也無法堪破無法釋懷的感情,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作:愛!

捨不得,真的捨不得離開,但我知道,這離別的痛苦,其本身,也包含在這千千萬萬種“愛”裡!

“那就當是請求是令主第一次請求我啊!”她像一個搶到糖果的孩子,興奮地喊叫著,眼中淚珠斷線般滾落,一粒粒划向唇角。

那唇角還掛著笑,明似清秋膠月,燦如五月榴花。

她哭得那般傷心,卻又笑得那般滿足。若說這世上,哭和笑能有最完美的融合,此刻盡在這張臉上。

杜聖心心中一嘆,蕭索之意攀上眉睫。眼前這女子——的確已不再是他閻羅谷的毒琵琶了。

痴愕間,水昀芯慢慢抬手,細細拭去臉上淚水,她開始試著輕鬆地笑,一步步走上前,仰頭不再躲避杜聖心的雙眼,甜甜笑道

“謝謝您,令主!我會生生世世記著您的好!能聽到您讓我留下來,我真的好高興。……我也多麼希望能繼續服侍在你您身邊,可我真的要走了,我不能太貪心。緣起緣滅,實非你我之力所能左右。水昀芯與您的緣份,千百年前早就盡了,毒琵琶與您的緣份,今日,也當作個了斷!”

她說得那般斬釘截鐵,杜聖心默默地聽著,不言不動,突然望後跌退了半步。

毒琵琶柳眉微顫,又兩粒珠淚劃下眼角,被她拾腕柔柔拭去,朦朦眼中漸盈起無盡驕傲的神采,側過頭來,凝視著杜聖心俊挺的鼻樑。

“可是令主,我曾說過,您是我心目中的神,是真真正正的神啊!我相信,沒有什麼能難到您!時間真的不多,兩年,最多隻有兩年了。不論遇到什麼困難,您都不可以放棄!”她眼中有越來越多的不安和不捨,言中有指,卻始終雲摭霧攬。她已經盡力了,或許真有不可瀉露的天機阻攔在她面前。

“往後,真正能幫到您的人,不是我,她一直在善和門‘低豔香榭’等著您,您必須在初十夜子時前趕去接她。”她鄭重的表情令杜聖心心神陡然惘亂。

——“能幫上我的人?會是誰?難道是雪梅?”可此時,他的心卻再不能往下沉,毒琵琶要走了,如此不捨卻又如此堅決地要離他而去。他虧欠的人已經太多,怎樣才能繼續掩蔽自己的愧疚?

他轉過頭,盡力維持他的高傲。

幽暗的崖頭突響起一陣輕柔鈴聲,杜聖心轉回頭來,水昀芯自腳下拾起了一環銀色的腳鈴,正小心翼翼擦拭著上面的塵土。

“令主,您還記得這串腳鈴嗎?我十六歲生辰那天,你親手給我戴上的。我就要走了,臨行前,您還能不能再為我戴一次?”水昀芯抬起頭企意地望著他,緩緩提起了紅色的裙紗,露出纖秀的腳踝,小心翼翼向他伸出了右腿。

杜聖心垂目望著這幕熟悉的場景再次上演,木然地立著。

他雙拳緊握,呼吸業已停滯,突地揚起頭來:“你都要走了,還戴這串腳鈴作什麼!”

他的聲音微顫,有藏不住的幽怨和憤忿,音調也不自覺地高亢起來:“你難道不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給你戴這串腳鈴?”

“知道。”水昀芯很是自豪地笑:“不就是為了防我去百花苑糟賤你的花嘛,只要聽到鈴響,您就知道,是我又來偷摘您的花兒了。”

她愛撫著它軸環上七個小小的五彩鈴鐺,劃落的淚珠漫過笑渦:“可是,您種的那些花兒實在是太美了,就算您給我全身掛滿鐐銬,我還是管不住自己呀!——那個時候,我常常想,您的那些花兒就是專門為我種的”她悽迷地停了停:

“直到那一天,嶽雪梅來到閻羅谷,我才知道,那些花兒不是我的,……您,也不是我的!所以我收起了這串鈴鐺,一直好好地藏著。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是真真正正屬於我的!”她說得那般悽傷動情,採歌雅也不禁地為她嘆了口氣。

海潮伴風,隱隱送來一陣強抑的抽氣聲,杜聖心垂落袖中的左拳不意地攥緊,胸膛微微抽震。

“就這最後一個要求,您都不能答應嗎?”毒琵琶企望著他,將腳鈴向前遞出。

杜聖心長長喘了口氣,使盡平生之力點了點頭:“好,我再給你戴上。”

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從她手中接過那串被歲月的遺憾剝蝕得印痕斑斑的腳鈴,在她如火的裙衫下蹲下了他高傲的身架。

十七年的寒熱相詢,十七年的怨愁恩痛,都將在鈴環再次扣下的剎那,消匿淨盡!

杜聖心心底的欠疚也在那一剎坦露無掩,他雙手緊緊握著鈴環,久久不敢鬆開。

他知道,只要他一鬆手,毒琵琶就會和這串腳鈴,一起消失。

雖只這一剎間的猶豫不捨,對於水昀芯來說已是莫大的歡喜,她咬牙收回了右腿,疾轉身而去。

“你一定要走?”

“是!……但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我會在百羽山等您回來!”水昀芯不敢回頭,伸長脖子強控住淚意,疾步回到採歌雅身邊:“公主,我們走吧。”

採歌雅望著她紅漲的眼,嘆了口氣道:“還真是個痴情的傻丫頭啊!”她拉起水昀芯,轉身向著無涯海走去。

杜聖心立在原地,緊緊閉上了雙眼。

錯身之際,採歌雅突然衝他不懷好意地一笑:“你逃不了的,總有一天,你會把他還給我的!”

她轉回身去,望著長空狂笑數聲,突又對遠在丈外的龍嘯天道:“我差點忘了,也有你的一份,好自為之吧!”

龍嘯天皺眉不解,正欲攔上前去,眼前夜色中忽漾起一陣無形漣漪,他神情微恍,便見一紫一灰兩團光影爍起。

杜聖心睜開眼,向著蒼茫四合的崖頂忡怔環顧,哪裡還有二女的蹤影?

渺然中,長空傳來一陣輕悠鈴響。

杜聖心奔前幾步,向著崖頭極目望去,一隻翼展丈餘的紫色大鳥,自遠處翩然掠過,青冠朱喙,尺餘長耀目的紫色尾翎,撲扇著青綠色的翼。

其後,低低隨著一隻朱頸長腿的灰色鷺雁,右腿上繫著一環銀色小鈴,流連在他二人頭頂徘徊盤旋。

須臾,前方大鳥悠長清嘯,婉音妙韻響徹雲霄,聲帶責怨催促之感,小灰鷺不敢逗留,朝著二人嘰嘰哀啾數聲,上下幾個撲落,追著那紫色大鳥,向雲海深處漸行漸遠

寒意襲衣,濤聲依舊,海天那頭漸露了一抹晨白。

瑰麗的朝暉那處,依舊環徊著悠悠的鈴響

“真想不到,原來毒琵琶,竟對杜聖心”陸少秋輕嘆一聲,望著白玉郎想說點輕鬆的話,終覺無言可續。

“那樣分別,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上官雲鳳深有感觸道:“其實毒琵琶也是個很好的人,在閻羅谷的那些日子,我總覺得,她面對令主也過得很是辛苦,很多話,近在咫尺也說不出口,現如今能這般對心愛的人敞開了心懷,也是件令人羨慕的事。”

她本是為毒琵琶討情,無意中又想到自己與少秋之間的種種艱澀,幽幽地望了他一眼,沉下頭去。

陸少秋聽出了她言外之音,卻佯裝不察,見她依舊“令主令主”地惦著杜聖心,心頭無端地一陣煩悶。左右無所適從,衝白玉郎道:“對了玉郎,我聽雲鳳說,毒琵琶是為了救你爹,被你們夢蟾宮的問天嬌用毒針刺死的,真有這樣的事?”

龍嘯天眉頭急皺,心中大嘆:“這死孩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見白玉朗面有晦澀,陸少秋也自覺失言,忙拍了拍自己後腦道:“哦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我我不知是怎麼地”

“沒什麼,都過去了。”白玉郎淡淡一笑,喝了一小口酒,抬首望龍嘯天道:“後來呢?你們去善和門了?

龍嘯天搖頭道:“離開無涯海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等我們回到嫵煙樓,發現琵琶雅筑已經人去樓空,正有新來的女昌寮在接換招牌,裡外侍候的丫環龜奴也都是生面孔,昨夜之事彷彿不過黃梁一夢。

我們打聽到善和門的方向,想先找家客棧小憩一下,來的正是這安來居。誰知還沒過晌午,就有一邦舊朋友找上門來尋仇,我和他們幹了一仗,等回過神來,已不見了杜聖心的蹤影。”

“他會去了哪兒?”白玉郎忍不住為父親擔心,衝口道:“善和門嗎?”

“應該是吧,毒琵琶說有人在那兒等他,他一定會去的。”

“那你怎麼不一起去?”陸少秋不解地問道。

龍嘯天笑笑:“那些是他的私事,我沒興趣管。他若有個什麼動靜,很快就會遍知江湖,我在這兒給自己尋些事做,坐等訊息就好。只是我沒想到,杜聖心好像已經忘了我,等來的倒是你們三個。”他頗是落漠地為自己倒著酒。陸少秋眨眼道:“怎麼,你好像不高興見到我們?”

“在玄天界,沒什麼事是值得高興的。”

“我不覺得呀,”陸少秋不以為然:“這兒和人世也沒什麼兩樣嘛!”

龍嘯天凝眉,突然沉聲道:“小流星,你該慶幸,江湖上真正的險惡,你都還沒見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