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在下著雨。

倪姬討厭夜半敲打著窗紙的雨聲,可偏偏,每一個聽著雨聲的不眠之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十指相扣,耳鬢咽語,血熱交感,窒心絕傷……

倪姬只恨,每次這般絕望的夜晚,偏偏他們擁有的只有彼此。

被迫成婚,賭氣不願圓房的丈夫、著急他傷勢,為助他打通任督二脈而下藥獻身的自己——那一夜,杜聖心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汗涔涔的胸口,說他心裡有她,只是不能放下從前,不願讓她後悔為難。

就為著那番話,二十多年來,無論外人眼中這個男人對她多麼冷漠決絕,她都願意為他守候。

而今夜,杜聖心又在她耳邊說了些話,她恍惚中明白,那些話,將足以支撐她捱過今後無數個絕望之夜……

杜聖心促亂的呼吸漸漸勻穩下來,緊握著她手掌的手也開始鬆開。倪姬慶幸,夢蟾宮密傳予他的“素玄經撫心訣”還能讓他如此安穩滿足地睡去,暫時忘記所有的痛苦。

可自己呢?替孩子般熟睡得一動不動的丈夫和自己整理完貼身的小衣,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靠在他臂挽裡,聽著窗外的雨聲,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

“毒琵琶,你騙了我!你說我可以幫天鵬,可我卻是拖累了他!”

百羽仙境。錦翎宮前靜瑤水榭

“啊!……又抽不中,氣死了!”一個妖媚的女子聲音拖長了音調,在一眾鶯燕的怨艾聲中湮滅。

仙境的天光彷彿永遠那般朗亮。

北庭雪白的露臺上,擺著一方玉石香案,正中晶瑩的筷筒裡盛著百來支玉筷。案前和露臺下,三五成群地站著幾十名衣著華麗,容顏如畫的仙禽美眷。

方才抽了一支墨頭筷氣得掩面跺足的黃衣女子,已是今天第29個抽筷人——雲鶴族第十九代公主中排行第八的天舞昭歡。(仙禽界十大望族之末,雲鶴族,姓“天舞”)。

只見她甩頭叫道:“怎麼辦啊,我們兩個姐妹都不中,難道要便宜那鷺族啊。”

“哼,我們鷺又怎麼了?難道就不配?”幾個鷺族姐妹嬌嗔著圍上來。

“讓開讓開,就一個名額了!要是我抽不中,不如就便宜了那些凡間女子!”一個鷺族少女滿臉燥紅地挼起袖子擠了上來。

“慢著!誰說我們雲鶴族抽完了,我們最小的嫣入妹妹還沒抽呢!”雲鶴族長公主天舞嵐張開雙手,擋住了衝上露臺的眾女。

“去!誰不知道那小丫頭才十四歲,都還沒顯冠痕,也不知道入了世,能不能生養”

“哈哈哈哈就是!仙禽無冠痕,靈獸無丹印,到了人間,就跟普通妖精沒什麼區別。說不定啊,一投人胎,就露了原型,總不能讓七公子,抱著一隻鶴成親吧!”

“哈哈哈哈”

鷺族眾女一片譁然。

今天是三月初四,是仙禽皇儲慕吐錦翼的生辰。剛好幾天日幽冥界傳來訊息,錦翼和雪兒又被遣去轉世。

仙禽各族中的待嫁處子,爭相來到靜瑤水榭,參與鳳明神七王子慕吐錦翼的玉筷點妃大典。只為抽中一支被錦翼種下靈性的紅頭歡喜筷,轉世到他身邊,做他一世妻子,伺候他的衣食。

仙禽皇族歷代傳下的規則,正室王后由君主親點,而侍嬪妃娥則由歡喜筷指定。

錦翼十三歲起,點妃大典便成為仙禽界眾女日夜企慕的盛會。自從錦翼入世,準王妃們的使命,便是跟隨他去面對無涯的人生。

這一次會前,純王后突然頒下懿旨修改規則:只限仙禽十大望族每門各出年齡最小的三名女子參與點妃,若這30名額無人點中,則任由凡間女子自替,不再遣準妃娥入世。至其原由,卻不得而知。

方才鸞、鵬、孔雀等族人紛紛落第,鷺族中人想趁機爭奪餘下的唯一名額,雲鶴族氣憤不過,只得將最小的九公主天舞嫣入推了出來。

紛亂中,一個身著月白雲襲的垂髫少女羞羞答答被眾姐妹推到了臺前。眾女嫉妒而鄙薄的目光中,她梨花初瓣般白晰的臉龐頓時泛起了憐人的紅,一雙靈秀的杏眼左右搖移,抑不住滿心的驕怯興奮。

“小嫣,別怕,你抽吧!”大姐鼓勵她道。

“是啊是啊,抽吧!”眾女酸澀起鬨。

天舞嫣入輕輕咬住下唇,屏緊氣息,春蔥般的五指伸向筷筒。

眾人的目光一齊隨向她的手。終於,一陣微微的顫撫後,她果決地拔出了一支筷子。

剎那間,一抹春暈漾滿香腮,她桃花盛綻般地嫣然一笑。——纖指上,一支玉筷根部,一圈如血的殷紅。

“太好了,小嫣!是我們的小嫣!”長公主興奮地高呼。眾女一片失望地聒噪,悻悻然散開。

天舞嵐歡呼著衝上露臺,突而眼前一炫,只見一粒杏黃色碗豆般大小的晶亮,驀得閃出嫣入的眉心。天舞嵐大為驚奇,上前去摟住了她歡喜道:

“是冠痕!我們的小嫣喜事到了,春心動了,人也長大了!”她像護著最嬌貴的花朵般,將她扶下露臺,指著不遠處的錦翎宮道:

“快,快去錦翎宮拜見純王后!你就是下一位準太子妃了!”她使勁將她往前推去。

看著天真的嫣入喜滋滋走向錦翎宮,天舞嵐的眼中,突閃出惡毒的光!

“大姐,你你還看什麼,我們我們回去吧”方才落第的七公主天舞萱,還在不住地抽噎。

“哭什麼,不許哭!這太子妃不當也罷,有什麼稀罕的!天知道嫣丫頭會落個什麼下場!”天舞嵐恨恨地回瞪嫣入遠去的方向,歷聲喝止天舞萱道。

天舞萱怔愕不信地望著她,傻了。

天舞嵐冷笑道:“七公子心裡只有那個九妝雪,先前抽中歡喜筷的幾個妃子,有哪一個得過他的好?不是守活寡,就是被活欺負。有的一輩子都沒得過他寵幸,還有的,在新婚夜就被休了,氣得劃花自己的臉,最後因愛生恨,情願與他同歸於盡!

就上回那個翊光小婉,還是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嫡親表妹呢,自降身份抬胎去做了他的未婚妻,還沒過門呢為了他就要死要活的,連著殉情兩次,上瓊碧落下黃泉地追著他,最後連真元都丟了,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流落在玄天界哪個地方呢!純王后若不是因為她的事心疼了,又怎麼會改這次的規矩呢?”

“嗨呀——”八公主天舞昭歡怪叫著擠上來:“原來是這樣啊!——難怪呢,姐姐年紀太大了,今年不能參加點選,都還這麼開心!”她不無剋意地斜瞟天舞嵐,尖聲澀氣。

“八妹,你!”天舞嵐恨恨地咬牙回瞪。天舞昭歡擰轉頭,鼻中輕哼,裝作沒看見。

“可是,可是,嫣入還那麼小卻也太幸運了呀,要是她能得了七公子的歡喜以後回到仙禽界,就是王妃了,我們見了她都要跪拜……”天舞萱還在不死心般哭個不休。

“哼,誰說她還小?六年前錦翎宮第一次點妃會的時候,她還只有九歲,就會拿一枝素馨花遮著臉,躲在角落裡衝著七公子不知道笑得多噁心!”天舞昭歡眉眼扭曲,酸酸地自艾道:“氣人的是,七公子就不理我們,偏偏衝著她笑,還過去和她搭話了。”她臉上分明地寫著“嫉妒”二字。醜態可怖。

“哦——怪不得你們連自家姐妹都這般說,原來是妒忌人家!”這時,身後冷不丁地上來一個黑衣吊眉身形高挑的女子,正是方才落第的鷲族十三妹莫涯黛汐。

“喲,十三妹,你該不是又從幽冥界拿了誰的往生冊來吧。”天舞嵐冷笑。

“不錯,我叔父從秦廣閻羅那兒,偷拓了下一位太子妃的往生冊,你們想不想看看,天舞嫣入會投胎去做什麼人?”

“少羅嗦,快拿來!”

“我先看!我先看!”

“噫‘倪姬’,好俗氣的名字!生了兩個孩子,還要守十八年的活寡。嗨呀!——還死得不明不白!——幸虧我沒抽到!”

眾女哄亂聲中,一名紅衣的鷺族少女憂心忡忡離去,心中不住念道:

“不行,嫣入公主這般善良柔弱,如果七公子辜負了她,豈不是太可憐了?……不!我一定得設法混進幽冥界,讓她帶上我一起去!”

幽冥界,奈何橋醧忘臺

“來來來,喝了我的孟婆茶,前世今生的事,就全忘了它!”一個鶴髮童顏的老姬,慈愛地向經過她茶臺的鬼魂勸著茶。

一個滿臉無奈地男子仰天長嘆,淚如雨下,一口喝下了手中的茶湯,被往生陰卒引著下了橋,消失在昏沌的忘川河畔;另有一篷頭老者,箕坐在一塊三尺見方的石頭前抹淚悲啼,被陰卒拎起來,硬拖到孟婆茶臺前。

“讓開,讓開!仙禽界天舞公主的輦車到了!”

橋那頭忽然呼喝著衝上來四個手執斷腸鐧的紅髮鬼卒。引領著一名皂臉雷公嘴的陰官向著忘川河上游急急奔去。經過孟婆茶臺時,且見孟婆眼中露出了一色企意的興奮,微微點頭道:

“好極,好極!我翼兒雪兒的苦難日子,終於要到頭了。”

眾鬼魂驚詫中,昏鬱無光的黃泉東端,微微亮起了一抹銀白。

一輛由四隻龐大青鳥牽引的月白雲輦驀然出現,馳風而至奈何橋頭,緩緩降下。那雷公嘴陰司急忙上前去叩首道:

“小神恭迎上元仙子天舞公主玉駕!”

那雲輦垂帳畔露出幾枚纖柔玉指,輕掀開來天舞嫣入在侍女牽扶下小心翼翼探出頭來:

“不必多禮!”她甜美的笑臉印入陰官眼中,不由得他一陣魂搖怯顫,誠惶誠恐地跪伏低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