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聖心紀,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是上官雲鳳。

昨晚,倪姬離去後,我一夜沒能入睡。滿腦子都是杜聖心發瘋般責斥小流星的畫面。我越來越不能忍耐,我要去向他問個清楚,這些天裡倒底發生了什麼事。

爭雄天下的杜聖心,還有夢蟾宮武功蓋世的宮主倪姬,居然會屈縮在曳雲山莊,做被人驅使的“食客”,負責訓練那些淺薄嬌淫的舞女!

這真是不可思議!

還有,百毒不侵的陸少秋居然也會被“生魂笑”迷倒,這玄天界中到底存在著多少未解之迷?

雨停了,天終於亮了起來。這新的一天裡,又會發生些什麼事呢?

無邊的恐懼鋪天壓下。倪姬頭腦完全空白,時空彷彿被定格在恐懼這個詞中,雨還是那麼大,場面依舊混亂。臂挽中已感覺不到一絲溫熱,丈夫的身體彷彿正慢慢與她的驚懼凝固在一起。

“杜聖心凍住了!大夥兒一起上,敲碎他,敲碎他!”

每個人都沒有忘記雄剡的話,在他們眼中,杜聖心就是一冬眠中的毒蛇,必須趁這時機消滅他,永除後患!

驚疑初定的人們,開始露出人性中最卑劣的尾巴。連一個隨時會灰飛煙滅的生魂都不願放過。

被恐懼和怨惡摭蔽了理智的人們,蜂湧著衝殺上來。倪姬悲憤欲狂,尖嘯一聲捲袖揮出。方才被杜聖心的護體功力震落於地的百樣暗器呼嘯著四散激射

一片如潮的慘呼聲中,倪姬兩臂緊抱杜聖心,望茫茫雨幕箭般掠出。

“快追!不能讓他們跑了!”宇文邾大喊一聲,奮起直追。斜刺裡一枝寒劍向刺眉心刺到,驚得他出了一頭冷汗。

司馬青雲“飛鷹十三劍”勁捷綿延,將他和身後十數名兵卒一陣狂掃,場面再度混亂。

白玉嬋見母親護了父親離去心下稍寬,也不急著脫身,與司馬青雲並肩為戰,逼得追趕的卒衛自護不暇。拖得一時算一時,但願母親能去得遠些。

倪姬緊抱著杜聖心,一口氣掠出數里,臂挽裡丈夫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重,僥是她夢蟾宮“飛嬋步”天下無雙,終也氣力不繼,落下地來。

悽迷的雨幕淹沒了遠處微弱的燈光,茫茫不知盡頭。世界浸沒在一片狂亂中,倪姬的心剎那間痛得碎了。她深宮繡緯四十餘年,足不出戶。望顧四野,碧落黃泉,竟不知該去向何處。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她不知道身後有多少追兵,他們都想毀滅掉她最心愛的人,他們會一塊塊敲碎了他,就像敲破一塊浮冰那般輕易!

——她絕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

她要救他!既便只有一絲絲的希望,她也不能放棄!生離了十八年,死別了數十天,好不容易又能一家團聚,她絕不能讓這一切成為泡影!

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地重聚,又將面對這突然的永別,倪姬不能接受!她像一隻被暴風雨覆滅了巢穴的母鷹,銜著它僅存的稚兒愴惶地奔逃。

她豪無方向地向前狂奔著,奔累了再飛,“飛”累了落下來再奔。只要還有路,只要她認為是安全的。她絕不能停下。

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被絞成了一支糊爛的麻花,就要斷碎崩潰了!她還能做什麼?她什麼都不能做,枉有一身蓋世的武功、奇絕的醫術,卻也救不了她最心愛的人!

“天鵬,你撐住,一定要撐住,過了兩個時辰,血就會熱起來的,你就又能動了!你不能離開我,我不許你離開我!”她神情悽惶的唸叨,突而一個急剎!

丈夫的脈息不知何時已消失不再!是她的手被凍得沒了知覺嗎?還是

慌亂無措間,不遠外閃現出幾許昏瞑光亮,她心頭狂喜,不顧一切朝光亮奔去。

這是個粗陋的瓦窯,窯場外碎石地裡是厚厚幾堆碎棄的瓷片,越往裡盆罐瓷胚越多,一座兩屋高的窯堡還在朝外散發著微紅的餘溫,想見得今日熄爐不久。

“有火了,天鵬,有火烤了!”倪姬喜出望外,不顧餘焰灼身緊抱丈夫往窯堡裡鑽。

窯內滿地灰漬,碎瓷零落,餘溫灼得四壁深處微微發紅,卻無一絲明火。

倪姬將杜聖心小心翼翼置於一面壁前地上,可憐他早已僵硬如鐵,保持著一個被懷抱的側臥姿勢,渾身裹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天鵬還有呼吸嗎?為什麼他的身子這麼冷?他還聽得見我說話嗎?”她顧不得鬆動一下失了知覺的身骨,試圖運功借熱,幫他護持心脈,然而她試遍了他全身經絡,始終接不到一絲真氣的自然回應——她自己騙了自己,早在進洞前,杜聖心的心脈就已經停止了振動!

“不會的,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呢?”倪姬無措地喃喃:“也許火旺些就不冷了!天鵬就有救了!”她神情幾近瘋傻,跑出窯堡抱來堡口堆疊的乾草和木柴,催動真氣引出壁角餘焰,滾滾煙氣騰起,篝火終於成形。

倪姬拼命揉搓著丈夫手足:“天為什麼還不亮呢,小嬋青雲去了哪裡?天鵬——誰來救救我的天鵬?”

窯堡很快被烤得火熱,杜聖心仍無一絲起色。

不知已過了多久倪姬的腦中空白一片。

恍惚中,眼前火光耀動,杜聖心身下的乾草被蔓延的火舌引燃,倪姬慌忙抱起他,瘋狂踩踏火苗,火熄之後,草鋪一片狼籍。一陣絕望的悲慟湧上心頭,倪姬一屁股坐倒在地,摟緊了丈夫放聲悲啼。

驀地,杜聖心緊靠她耳畔的脖頸深處,傳來微弱的幾律振動。倪姬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屏緊了呼吸,靜靜地聽。

“姑娘,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一個蒼老的聲音暮地響起。倪姬恍惚地抬起頭。

天,不知已在何時晃開了一泓白曦,雨也早已停了。

朦朧晨色中,窯堡外佇立著七八個衣著勁短的男子,一個滿臉蒼壑的高瘦老者,誠摯地望著她

晨光艱難地撩撥開籠罩在莊宜庭上空的煙氣,幽弱的光絲撫摸著那一片廢墟。

南廂的賓客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雄天縱回望莊宜庭方向,不無惋惜地搖頭道:“真可惜呀,這樣都能讓他給跑了!”

“哼,跑了又如何,想必這會兒他早已灰飛煙滅,就算真能成了氣候,也活不過七七四九十天!”雄天恨側望父親,投去謅媚邀讚的目光。雄剡一臉蕭肅地點頭道:“但願,上天不負苦心人吧!”

雄氏兄弟望著他這別有意喻的神情,正感困惑,一名打掃廢墟的卒子,臉青眼白地跑上殿來,驚恐大喊道:“不好!不好啦!屍變——屍變呀”

霍佳嵛廂房外,遍地焦木的臺階上,呆呆坐著一個粗皮濃眉的漢子。

他兩眼呆直地望著自己投在地上的身影,不住的嚅叨著:“我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怎麼還沒死啊?我是誰?我是桑籬嘛?”

他突然慘笑著竄起,朝著血跡未盡的場院驚恐地大叫:“有沒有人哪?我是桑籬呀!發生什麼事了呀?這是哪兒?————”

淡黃色半透明的水線,緩緩瀉下,交織著,流轉著,在光潔如玉的雪汝瓷碗中凝成一泓溫潤的琥珀。

驀地,水線倏然變細,斷止。

杜聖心緩緩放下酒杯,抬頭。

晨曦光暈處,一襲月色錦絨裙衫在蒼白的臺階上顯得越發地清冷。

“您一大早的又在這兒喝酒!”上官雲鳳微顰著眉,憂怨的眼中帶著三分憐惜

\t控制不住自己般嗔責他道。

她昨晚一夜未眠,想不通竟是為了她這令人怨憤的令主,天一亮便找了來。

杜聖心心中微微一悸,低頭不看她的臉,遏止自己將她與雪梅混淆的罪惡意念。屏息了良久,終是沒有回答她的話,淡淡道:“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這是座幽靜的小院,半畝方塘,矮竹掩映著蜿蜒的鏤花紅牆。石亭玲瓏,四周種滿了花草,茶花和月季正開得火海一般。

上官雲鳳鬱郁地嘆了口氣,回覺自己方才的言語太過唐突,卻想不出讓自己收回的理由。也許那樣怨憤的關懷,只是一時的情不自禁?她抿了抿嘴,移視亭外花草道:“我問丫環,夢蟾別苑哪兒最清靜,花草最多”

杜聖心微微笑,辛澀的唇角牽起一脈欣慰——雲鳳越來越瞭解自己了。

他握壺的手再度抬起,向桌邊一隻空碗內倒了半碗酒,道:“坐吧。這是夢蟾宮的水曲蜜釀,倪姬為我備了早點,我特意為你也留了一份。”

水曲蜜釀是夢蟾宮用上等泉水,和著二十三種花草果品獨方密制的甜酒。酒性溫淡,有滋補之效,常作早餐伴飲。

雲鳳這才注意到,杜聖心身前的石桌上放的並不是下酒菜,而是一些精緻的糕果點心,正中還放了一盆蛋花豆腐羹、一大碟酥鹽炒麵。

上官雲鳳默坐於對桌,端過杯來,禮貌地喝了一小口,感覺舌底微慄,一絲淡淡的酸澀味包圍了舌苔,煞是訝異地皺眉放下了酒杯。

好喝嗎?”杜聖心問,眼中帶著一種戲謔的笑意。上官雲鳳望了望他,啞然半晌,微微點頭,臉色卻不覺變了。

“明明是又酸又苦,還說好喝?——何苦折磨自己。””杜聖心嗔笑著奪回了她身前的杯子,嘆息道:“水曲釀啟封超過三天,就會變得這般酸澀了。”

上官雲鳳不解地抬頭看他,忍不住道:“既然都已經變了味,您為什麼還要喝呢?”

杜聖心突然撰緊了握壺的手,傾流的水線再次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