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聖心紀,第98年,十一月初九,陰。

我叫齊水生,是循陰河鳳翎渡口北舷壩子鍾記魚檔的一個夥計。

眼看就快到了落雪的時節,循陰河這幾天漲水得歷害,估計是天陰那邊已經開始結冰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天陰來的鳳尾魚就會成群往天陽這邊的暖水趕,鳳翎渡口日日夜夜都擠滿了捕魚販魚的小船,附近幾十家漁檔,玩命地搶那些剛出水的鮮貨。

今天晚上的鳳翎渡可不是一般的熱鬧,據說有一戶送男人“過境”的出殯人家不知是出了什麼差錯,在栓纜埠臺被人打了,那寡婦哭喊著撲河裡去了。看熱鬧的人那叫個亂得,聽說還有亮了傢伙打架的,我是真想趕過去瞧瞧熱鬧,怪掌櫃家小舅子盯得緊,啥也沒看著。唉,可惜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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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司馬青雲對倪姬撒了謊,他是從密道……”

“誰!”倪姬正潛心回想這聲音在哪兒聽過,突聞一聲呼喝,頭頂勁風驟起。駭然提氣剛欲縱身騰挪,背上已重重一震,剎時一股催肌裂膚之痛遊走全身,渾身悸顫,重重跌在丈外的石階上,耳鼓轟響,神志瞬時昏沌了起來。

迷糊中,一團幽暗黑影驀地逼近,推來一股令人發悚的陰冷氣息。

“這女人留不得了!”

“叔公,後天大婚,她……”陰寒殺意中,有模糊人影撲上來,扯住了那團猙獰扭曲的影子。

“你真的喜歡她?她剛才聽去的可不少啊。”

“您……您的大業也志不在她啊……後天大婚,您的計劃裡,總也不能……沒有新娘……”

“哼哼……也好!”

重重暗影間,兩點幽綠寒光,劍般刺進倪姬眼中。

倪姬咬牙保持著神識的最後一份清明,卻被腦中陣陣昏眩侵襲,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聽覺……

天黑得太快,齊水生只記得打了兩個來回,門埠前石階的影沿就模糊了。

齊水生不待見初冬,極其地厭惡。只因初冬是迴圈河鳳尾魚溯水洄游的漁市旺季,北舷壩子又是鳳翎渡水道最寬、周遭魚市競價最高的的碼頭。

天剛擦黑,數丈高闊的樓舢大艙遠近燈火就鬥起了“臉兒亮”,能擠進這兒的貨船受僱的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水漣晃得他只想把眼閉上一陣。

倒不是燈影晃眼,實在是累的,把他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硬逼著只想往水裡躺。

鳳尾魚個小刺多,無奈肉質細嫩極為鮮美,尾鰭更勝上品魚翅,被奉為滋補聖品,傳說吃過當年鳳尾魚的人,就算只穿一件單衣在大雪天也凍不死。

齊水生自是不信這等鬼話,在他看來,這無非是哪個饞嘴的傢伙有心杜撰,這種身子只小孩兒巴掌大,三條尾鰭卻有尺來長,一生都只在陰陽迴圈河來回遊的怪魚說不出的瘮人晦氣。

誠然,陰陽迴圈河,在平日是玄天界人極為敬奉又避忌的所在。只因天陽的人若“死”了,不是火裡燒土裡埋,而是要被丟進循陰河裡,用靈筏漂去天陰的。而鳳翎渡這一帶正是天陽下靈筏的地點。

每年這時節,孤零零載屍遠行的靈筏,還得時不時和往來趕場的漁船貨舢爭搶水道,真叫個荒誕又悽慘。

齊水生想著直嘆氣,他也沒這份悲天憫人的閒心,他只是這北舷壩子鍾記魚檔的一個夥計,對他來說,怎麼咬牙應付完這一天的活計,不教自己累死在碼頭才是當務之急。

身後大掌櫃家小舅子尖利的叫罵聲又迭迭傳來,想偷會兒懶看來是不成的。

暗暗在肚裡咒罵了幾句,拖起埠階邊的扁擔,挑上兩隻溼腥魚簍朝河岸一艘紅漆貨舢走。鍾記半月前就收了曳雲山莊五百兩定金,每天至少兩百斤鳳尾魚必須送去任家船上。

拖拖拉拉沒幾步,迎頭就撞上個鐵打樣的身板,齊水生踉蹌著仰頭,一個左臉上巴掌大一塊烏紫,凸顴肥唇的壯漢揚了下巴垂眼瞪來,嚇得他討饒告歉的話滾落一地。

“烏雞,別磨蹭!食兒就快上來了,紅鳩叫咱們先去渡口碰頭!”正恍神,身後一個陰冷聲音飄過,一條玄青人影一陣風帶得齊水生扁擔魚簍好一陣晃盪,險險又一個踉蹌跌出去。好不容易定下身形,埠道上已只剩了他一個人。

“呸,什麼東西!真是倒黴!”齊水生罵罵咧咧朝二人遠去方向淬了口,抄手去撈滑下膝頭的扁但,一低頭就瞅見一個麻繩白衫,滿身縞素的小女娃一陣風似地跑過去。

“哪家今天‘放筏子’送死人過境呀這孩子,個兒不高,腳倒是不小!”瞅著那小孩背影愣了會兒神,齊水生低頭瞅瞅自己的腳,自言自語道。

剛挑起魚簍,前面巷口冒出顆光禿了前半頭後腦扎著馬尾的腦袋,衝著河埠方向探頭探腦,尖聲嘎氣道:“少主,您說,那是個男人?”

一個天青輕紗罩了皂藍錦緞的年輕人,自巷頭燈影中施施然而出,揚了揚手中一尺多長一柄銀色物事,輕笑道:“不但是個男人,而且身上帶著一股不像是普通生魂該有的味道!放心,猻小猢早就在那頭盯著了,咱們不用跟太緊,被發現了,可就不好玩兒了!”

“少主,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來這渡頭看河水,難道這河水往哪兒流,還有什麼講究?”馬尾少年蹦跳著隨在年輕人身後。

“天機不可洩露,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快跟上去吧,你不是說要來玄天界看熱鬧的嗎?今晚碼頭‘三妖會神’這麼熱鬧,怎可錯過?”

“嗨嗨,少主,那咱們是這‘妖?還是這‘神’啊?”

“你說呢?”

“嘿嘿,您是真神!當一回這妖,也不丟份兒!”

他二人一閒一鬧談笑而來,一陣蘭麝淡香拂面,齊水生下意識讓開了兩步,年輕人抬眼望了望他,淡笑點了點頭。

目送二人離去齊水生又怔愣了足有半晌,抬手用力揉眼:“我這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那才那人的眼仁兒怎麼好像是藍色的……還閃著金光?”

好不容易回到碼頭,溼漉漉的河埠已是人聲鼎沸。剛有卸空了貨的漁船解纜離岸,後頭便有另一條擠進來,立時四下呼喊聲大作。

各大魚檔和富戶府第的行腳夥計,大冬天捋高了褲管脫得只剩幾件單衣,趾高氣揚呼喝漁家搭跳板下貨的;猴急跳到還在晃盪的舷頭直撲魚艙的;被搶了先機的大戶人家打手氣乎乎提棍子往上攆的,叫嚷震天雞飛狗走。

齊水生皺著眉,看著那些腳伕夥計撕扯扭打,再看看最大載貨最多的漁船直接往渡頭邊那幾艘燈火通明的大船上靠就不禁地想嘆氣。

沒辦法,鍾記目前也只夠份兒接接曳雲山莊幾百斤貨供的生意。——那幾條大船,是昊獅天應堡的,最好最肥的魚,通常是不敢不往那兒送的。

踏著搖搖晃晃的跳板往曵雲山莊的漁船上走,心裡抱怨任家小氣,也不在船頭多掛幾盞燈。剛登上船頭把提貨號籤交給漁家等待裝框,船身傳來一記搖撞,水面討生活的人憑感覺就知道是有小船靠上來了。

果然,舷窗這頭僅有的一盞風燈也被人摘去那邊伺候了。越過幾個伙伕身影,見到一個在斗篷裡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攀著伙伕的船篙上了船,隱約看清是個四五十歲蓄著一把文士鬍子教書先生模樣的人。

“先生辛苦了,少爺吩咐小的恭候您多時了!”一個勁裝束髮的下人湊近來,伸手要去接討,被男人虛擋了下,這才發現男人一手牢牢抱著一個盒子,一頭鑽進了船艙。

“什麼人啊鬼鬼祟祟的,怕不是個偷糧的家賊耗子?……”齊水生最看不慣有大戶人家倚靠還偷值錢東西往出賣的家賊,煞是不屑地甩了那邊幾眼,突然就覺得自己後腦勺發緊,像有把刀指著自己般不自在。

猛地回頭。暗沉沉的船頭就自己一個人。

“喂,小夥計,這框滿了!油紙看緊了,上水車的時候魚必須是活的記住了!”邊上裝魚的大漢朝他招呼,齊水生隨口應著去夠簍擔,猛的瞥見碼頭方向似是有個白色人影在朝自己這邊望,轉眼又消失在了人群裡。

齊水生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人,一個在溼膩坑髒的水岸碼頭一身雪白鍛袍,還能從容隱退在揮汗如雨的夥工堆裡,就彷彿他本就是那些夥工中的一員,又好似從來不曾出現在那裡。

“嘿嘿,今夜算是開了眼了,淨遇著些奇奇怪怪的人……”壓著兩肩吱嘎響的魚擔下跳板,齊水生苦中作樂地想,心情無由好了起了,剛登上石埠,險險撞上一輛堆得山高的獨輪雞公。

那木獨輪可真叫個破,凡是能裂的木料都裂到縫包了漿,車軲轆槓子糊了層厚厚的泥,吱嘎吱嘎響著一路往渡頭去。

拉車的老頭五十開外年紀,兩肩套著“肩絆”一步一蹬,耕田老牛般呼哧哧喘氣。左右車架上是山疊山的秸稈稻草,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婦人走一程坐一程地押在右車架前梢,時不時呼喝路人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