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聖心紀,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是陸少秋。

玉郎問了我一個十分無趣的問題,問我該怎麼面對一個令人憎惡的爹。這樣的問題確實太無趣了,好在,永遠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今天萬盛街很熱鬧,好像有個什麼大人物凱旋歸來,卻弄得街上的百姓怨聲栽道。龍嘯天不知撞了什麼邪,不吭一聲就走了,剩下我和玉郎,不知道該幹什麼

萬盛南街,小客棧

破曉時分,雨已停了。窗外街上漸有了人聲。

早起的跑堂小倌在樓廊上來來回回地跑動。客人吆喝招呼早點聲、小廝的問安討乖聲攪散了冬晨的慵懶。

“小二!我日你他孃的!一大早嘰嘰喳喳,給大爺我倒洗臉水來!”

隔壁客房跑貨的販商被小廝自睡夢中吵醒,粗野地罵咧撒氣。樓板通通通響過,小二慌忙來侍候,震得偽作隔牆的薄板突突搖顫。

白玉郎打了個驚顫醒來,只覺腰痠腿疼,皺眉站起揉揉被枕得麻木的手臂。

“你醒了?”一邊響起龍嘯天微微的笑聲:“長這麼大,還沒睡過桌子吧?”他抄抱著雙手,靠坐在床邊長凳上,依舊是昨夜的姿勢,彷彿整夜都沒動過。

白玉郎笑笑:“你沒睡嗎?”

“睡過了,不敢睡太死。”龍嘯天望望床上熟睡的陸少秋釋然嘆道:“總算過去了,又撿回一條命——”

“我真不明白,小流星服過血蘭金丹,就算像你說的,金丹的效力還未能完全開掘,但論功底,怎也不該如此不濟呀,為什麼我爹輕輕打了他一掌,就傷得這麼重?”

龍嘯天皺眉道:“我也很奇怪,昨天我與你爹對掌,發覺他的功力至少增進了兩倍!才這幾天工夫,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爹?”白玉郎瞠目結舌:“你是說,我爹的功力莫明其妙地增進了兩倍?這這是什麼意思?”

“以他現在的功力,應該在我兩倍之上!”龍嘯天緊盯著他重申了一遍。

白玉郎聽來臉色一白。

“幸而,他只用了三分力,否則小流星這會兒”龍嘯天悵然說著,床上突傳來陸少秋的兩聲咳嗽。只見他一臉倦怠地慢慢坐起,睜眼來道:

“咦,你們兩個起這麼早?”他氣色和潤,完全不像個傷重的人。

龍嘯天慘顏苦笑。

昨日他與玉郎追陸少秋到南街口,不想他急火攻心加至內傷發作,一頭載倒路上。龍嘯天慌忙將他抱進這家小客棧療傷,白玉郎功力不濟幫不上忙,只好為他二人護功。兩人為他忙亂一宿,他卻毫無知覺。

“小流星,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們為了你,急得要死,你倒好,沒事兒人一樣!”白玉郎難免心有不悅地抱怨。陸少秋閃瞬記起了昨日之事,氣乎乎嘟噥道:

“你們顧自就好了嘛,管我作什麼!”

“你!你說的什麼混賬話!”白玉郎一聽,心火上湧:“你昨天那般對待雲鳳姑娘,這筆賬還沒跟你算,你竟然”

“白玉郎,我告訴過你,我和雲鳳之間的事,用不著你操心!”聽他言及雲鳳,陸少秋正為昨日杜聖心與雲鳳的事耿耿難平,也不穿外衣,噌地跳出被窩:

“我怎般對待雲鳳,犯不著你來教訓!請你以後莫要跟著我,自去隨你的爹!杜聖心不想見到我,我也不想見到你!”他邊說邊俯身拾鞋來穿,剛抬起一隻腳,冷不妨白玉郎激動地衝上來雙手一攘,將他推了個腚朝下。

陸少秋一屁股坐倒在床架上,反手扭住玉郎手臂:“白玉郎!我忍無可忍了!“

“你待怎樣?”

“我揍你!”陸少秋脫出一隻手,猛地朝玉郎臉頰擂出。

白玉郎也不甘休,當下兩人四手四腳亂扯亂蹬,在窄小的床架上頑童扭架般廝打成一團。頃刻間滿臉淤傷,衣發散亂,撞得兩隻床架板櫃嘎吱吱後退,硑硑兩聲掉下榻板,酥爛的板材當即散了架,摔得滿地狼籍。

小小斗室,拳腳聲叱喝聲不絕於耳。

龍嘯天眉頭緊鎖,無心理會他哥倆為了雲鳳和杜聖心發瀉小孩兒意氣,重重嘆了口氣站起:“我在樓下等你們。”

日頭不知不覺攀上窗欞,慵懶地捕捉著樓板上漸漸澱落的飛塵。

“龍嘯天真是這麼說的?”陸少秋靠坐在床邊呼呼喘著粗氣,一邊抬手揉著微腫的左頜,一邊一臉懷疑地望向白玉郎。

白玉郎委靠在摔得歪斜的床櫃上,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頗為憂鬱地道:“我很擔心,不知道我爹遇到了些什麼事”

“呵,放心吧,現在啊,我看整個玄天界都沒幾個人是他對手了,你還擔心什麼?”陸少秋酸澀地挖苦他道。

白玉郎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怕他再為非作歹,到時候,誰也勸不了,誰也治不了……”他鬱郁鬱地仰頭靠在櫃子上,神情疲憊至極。

陸少秋始覺自己又口不擇言傷害了他,訥訥地低聲道:“對不起哦,我無心的。我也不想那麼說你,只是我對你爹他……我就是”

“算了,我都明白!”白玉郎朝他擺了擺手,滿目瀟瑟地眼向窗外:“什麼都能選,唯獨爹孃父母是沒人能選擇的!”他突然停了停,十分凝重地問道:

“小流星,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爹爹是那般不受歡迎的人,你會怎樣?”

“我爹?”陸少秋怔愣半晌,無謂地笑笑:“我爹不會的,他是個爛好人的。”

白玉郎也自覺無趣極了,苦笑搖頭:“是啊,誰願意問自己這麼掃興的問題!”他抬手蓋住自己眼睛,悽惶地大笑起來,笑聲夾雜著斷續抽噎,又迅即掩飾般放下袖子,擺出一個利落瀟灑的笑顏。

陸少秋望著他的滿臉辛酸,心中不自禁地湧起一種焦灼。

誠然,如果杜聖心不是他的死對頭,從一個旁觀者的眼光,無論智謀與武功,杜聖心都是個能令江湖男兒仰望的人,更枉論是他兒子?

陸少秋很能理解玉郎對杜聖心的感情,他也很想幫他分擔一點壓力,可惜他確實做不到。

畢竟杜聖心,不是他的父親!

“唉,煩!不要想了,走,咱們喝酒去!龍嘯天在樓下,一定等得要拍桌子啦!”陸少秋翻身站起,朝玉郎伸出了溫暖的手。

剛過辰時,正是萬盛街會市的熱鬧時候。

街上行人漸增,小客棧粗陋的店堂內也湧進來不少吃早餐的客人。

白玉郎和陸少秋踩著打顫的樓梯下樓,朝店堂遊視了幾圈卻不見龍嘯天蹤影,一個堂倌哈腰上來道:“您二位是不是在找龍大爺?”

“是啊,他說在樓下等我們,怎麼不見人影?”陸少秋嘀咕。

“他已經走了。”小二指了指飯堂靠窗角落最乾淨的一張桌子道:“他剛才就坐那兒,為您二位點了一桌子的酒菜早點,卻不曉得是出了什麼急事,突然就走了。還讓小的轉告二位,晚上他會在萬盛北街最大的客棧等你們。”

“萬盛北街怎麼走啊”陸少秋追問道。

“嘿嘿,你們新來的吧?其實萬盛街啊,從頭到尾八十里,都在同一條直道!所謂‘北短南長,毓泊坐中央’毓泊臺往北善和門轄區那一段,就叫北街。往南來這一段長的,就是南街。”

“哦,那北街最大的客棧是哪一家呀?”

“哦,是碧瑤閣。你們過了毓泊臺一打聽就知道了。”小二笑道。

“知道了。”陸少秋點了點頭。想到就這麼被撇下人生地不熟的,心中不悅,茫然嘆息。回神來,見那小廝還望著他,不解地掃視自己的衣裳道:“我我身上有什麼不妥嗎?”

那小二無奈地呵呵傻笑,竟朝他微微伸了伸手,白玉郎會意,從腰封袋內取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道:“這些付住宿飯菜錢,剩下來的打賞你吧。”

“多謝!多謝客倌。”那小二接過錢去,立時笑逐顏開,將二人引到桌邊用膳。陸少秋自嘲地笑道:“我真笨,那小二死皮賴臉不走,一定是龍嘯天走得急,忘了負賬。”

“不知道他又聽到了什麼事,才會”

“走!咱哥倆這就陪你們去查證一下!小二收賬!”

正說著,斜對面一個兩眼紅光的年輕小夥丟了一綻碎銀在桌上,粗氣粗聲地拍案而起,他身邊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夥也吆喝著附和。

“好,走就走,不就曳雲山莊嘛,怕什麼!呵,天雩血魔還有不被凍死的,咱這就去瞧瞧!”對桌一個三十來歲模樣的漢子也站了起來,招呼旁桌五六個打扮怪異的年輕人,拿了各自的兵刃包袱,隨兩人走出店堂去。

“天雩血魔?什麼東西呀?”陸少秋嘀咕一聲,大口大口嚼著春捲。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騷動,行人成群地湧向道口。一個貨郎居然丟下貨擔沒命介跑了過去,店裡也有幾個食客匆匆趕去。

白玉郎隨手拉住了一箇中年漢子,拱手道:“請問這位大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呀?”

“呵,你還不知道啊,曳雲山莊最得勢的謀客陸俊元從浣憂島採了‘長天一色紅’回來,大夥兒都想去瞧瞧呀。”他說完神密一笑,興沖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