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年老一輩的回憶,四八年那會,好幾個年輕人不滿隆彥的統治,拍手一和,一個叫“紅杆兒”的隊伍就這麼在臨漳這個地方誕生了。

說起來,那會我才剛出生,而我就來自臨漳這個帶有濃厚革命氣息的地方。

我倒不記得小時候那會發生了什麼,畢竟貪玩,不是在抓蟈蟈就是在思考怎麼逃課。

隆彥統治二十幾年,起義事情不下百次,卻都被輕鬆鎮壓,所以紅杆兒並沒有引起重視。

然而便是這種不重視,才導致了紅杆兒後來的成就。紅杆兒就宛如細菌一般,發展得極快,短短几個月內就從原來的四人到千來人,可給了隆彥靡下那群殺千刀的官僚一個大驚喜。

所以後來有著一句話,好像是歌謠吧,一個這個年代的小孩兒都耳熟能詳的童歌。

紅杆兒,大白鵝,我們土地我們得。

不看高,三兩朝,官僚看了低眉梢。

跟著走,不出口,打得封建躥如狗。

我只記得,五一年的時候,隨著一聲炮響,一枚炮彈毫無徵兆地落在我家的後院,炸傷了母親的腿。

從那之後五個月,天天炮響,哪兒還有太平?好在,臨漳並沒有死多少人。

是沒有死多少人,但是我的母親死了。

那個年代,本來就沒有好的醫療條件,更別提又是遇到了一場毫無徵兆的戰爭。母親原本是彈片在腿上劃出好幾個深口子,可外面炮火連天呢,哪敢去醫院?就包紮一下在家裡調養,但沒想到,這一調養就會要了母親的命。

五個月後,太陽打東邊升起的時候,那送報的急匆匆地揮舞著手中的報紙,在街上吆喝的起勁。

“鄉親們,紅杆兒的革命勝利啦!”

“過幾天就會派人下來給咱們發土地啦!”

土地確實是發了,但我爸,也就是我們家的歸屬人,當時在當地,算得上是富農。別人或許是拿到了土地,我們可是上交了不少,幾乎傾家蕩產。

幾個月後,父親在駐臨漳的小隊那裡得知,那個炮彈本不會落在我家院子的,只是那放炮的不守紀律,偷摸喝酒,酒精薰陶下瞄錯了地方。

給父親氣的,他便去理論,只是要求給個解釋。我本以為父親是去要賠償的,畢竟這土地的改革屬實是揭了我家的老底,藉著這個事情,要個一萬兩萬的絕對不是問題。

但很久後我才瞭解到,父親真的是去要說法的,全程就沒提過賠錢。

可對方不僅沒有給解釋,甚至態度極其惡劣,出言不遜。

我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

“改革是給人民改革的。”

“又不是給你改的。”

“你能好好的過日子就不錯了,屁事還這麼多。”

我的父親屬實是被氣到了,最嚴重的一次,也是他最後一次去找人家理論的時候,甚至被氣出了心肌梗塞,差點就去陪母親了。

雖然僥倖撿了一條命回來,但也落下了一些說是隱疾的病,不能喝酒不能抽菸不能熬夜不能劇烈運動不能吃高鹽的食物,總之,那之後,父親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對我的態度也是,突然變得很嚴厲,開始訓我日常的一言一行,指正我許多不痛不癢的行為 。

他從前很少管我的。

那是母親下葬一年後,父親躺在椅子上,戴著眼鏡,拿著很久之前就沒上過菸草的菸斗,看著手中泛黃的老舊賬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夕啊......我欠你的.......夠多了......”

“夕”是我父親對母親的愛稱。

母親叫“夢挽夕”,來自大城市的書香門第,還是貴小姐。這名字仔細一聽,是不是有在夢中挽留夕陽那般的意境?

誒,巧了,我父親叫“陽九夕”——九個夕陽,確實有夠母親挽留的。母親在世的時候,我經常能看到她和父親是多麼的恩愛。

“天上本來只有我一個的,直到你父親來了,就變成十個啦!”

“哈呀,熱不死你!”

母親在寒冬給爐子添煤的時候,總是這麼對我說,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是會看著在一旁的我,說:

“都多大人了還小孩子氣的,直接一巴掌呼死好了。”

然後我就會躲母親後面。

而到了夏天,我直喊熱的時候,她又這麼說:

“天上有十個太陽的,我把九個拉了過來,就剩下一個啦!”

“你小子還怨熱?”

可父親死活不肯說他是如何遇上母親的,以前問母親,她也總是臉一紅,嗔聲道。

“小孩子家家的問這麼多幹什麼。”

父親好像真的很想母親。

於是他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年,就去遙遠的地方找母親了。

很幸運的是,他找到了。儘管他一再強調不要把他和母親埋在一起,因為他覺得自己實在欠了母親太多,希望下輩子莫要和母親產生姻緣,而再誤了一世佳人。

但葬禮那天我還是做主,我把他的棺槨埋在母親的旁,用根紅線連著他倆的棺槨。

叫這老頭子成天兇我,他越不要我幹啥就我就越要幹啥。

心裡得意著,只是漸漸的,眼淚落了下來。

其實我只是希望我下輩子還能是他倆的孩子。

母親17歲的時候和21歲的父親結婚,三年後才有了我。

父親去世那年,他37歲,母親仍是30歲,而我13歲。

母親去世後的這幾年,父親重新把生意辦起來了。而且那個年代,真的百廢俱興,一副好景色。

他走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小富二代。

哦對了,忘了自我介紹了。

如你們所見,我的母親叫“夢挽夕”,我的父親叫“陽九夕”,而我便是他們的獨生子——陽惜月。

父親留下了一家茶館,叫日月閣,而13歲的我,就是這家生意火爆的茶館的掌櫃。

在接手茶館的一年裡,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的所作所為。得益於父親的嚴厲教導,我甚至能一邊看書一邊應付客人,這一年茶館的事情也算解決個勉勉強強。

我十四歲的時候,國內搞起了教育改革,好多學堂被改名成“大學”,又辦起了“小學”“初中”“高中”這樣的東西,並且當時放寬了門檻,只需要透過考試,並且年齡符合,就可以進去學習。

我當然是去了,學費一年一萬多,倒不是普通人付得起的價格,依稀記得報名的時候,很多人帶著滿腔熱情來的,卻被這價格潑了一身冷水。

其實那個時代,學歷還不重要,對於大部分工作,學歷只是錦上添花罷了。但也只是大部分,國家後來發現了科技領域缺人的這個問題,才有了義務教育。

但那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興許是考慮到剛改朝換代,考試內容有一大半是儒學改來的,和科學教育內容結合。

就是那種只要你以前有好好學習科舉內容,平常多懂些科學,這次考試內容就一定及格的。

話是這麼說,但隆彥那會是什麼時代?私塾什麼的也不是人人上得起的,也不是說書生滿地走。所以啊,考著考著,這些學院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考完了,招生名額還沒到三分之一。

所以他們連續辦了三次考試,才堪堪湊出能開校的學生。

而我比較牛,我三次都沒過。

倒也不是說三次都沒過,說來也邪門,我三次考試都因為各種事情,而晚去甚至無奈放棄。

那也只能等明年了。

“唉。”

又是一年冬天,臨漳的大街小巷裡,到處是雪白的身影,氣候也冷得要命。我的茶館有水有料有暖氣,而且又是允許駐腳的,所以冬天的時候反倒人是最多的。

偶爾能遇到在門口看得渴望又不敢靠近幾個叫花子,我也會讓他進來坐坐,讓店員給他一碗熱水。

因為這件事,還鬧了一些事情,不過都以好的方式結尾。

湘城有個大小姐,萍家的,沒記錯的話叫“萍語玥”,比我小一歲。大小姐嘛,鐵定是高低有些高傲、有些脾氣啥的。

有一次,她在店時,門外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生面孔,似乎是逃命來的,我便和以往一樣讓他進來暖暖。

那大小姐也在,見我讓一叫花子進來,她嚷嚷道。

“一叫花子在這,多壞氣氛吶!”

那叫花子慌了,但我卻把他按在座位上,回頭看著那大小姐,笑道。

“小姐,日月閣內一切平等,若有異議您完全可以離開這裡。”

那小姐當即就被氣走了。

不過好笑的是,湘城的萍家啊,是出了名的“紅杆兒”家族——就是早年革命隊伍的後人,一直秉承著最初的念想,天下同仁。

她父親是市長,民間那些苦難他能不懂?況且他自己本就是紅杆兒的一隊長,為人民血戰過。回頭就把大小姐批了一頓,還把她丟到店裡讓她和我道歉,要不是那叫花子不在,我看她父親那吃人的眼神,估計又會讓她和那叫花子道歉。

其實是在的,從那天后,他天天來,我倒也不厭煩,只是依舊照顧著。那天看她哭喪著臉被她爹帶來,我大概就知道了些什麼,讓叫花子去後臺躲躲。

我也沒為難那大小姐,最終她也沒道歉,只是他父親和我談了幾句。

這麼稀裡糊塗滴,我的日月閣就獲得了湘城市長——後來的南平軍閥的保護。

提一嘴,那叫花子後來成了北蘭軍閥。

這些,比起接下來這件事,我覺得都是小巫見大巫的。

就那大小姐......一週後,也就是月底,我收到了萍家發來的婚書。

講真,我當時正在查賬單,那跑腿的把那婚書放在前臺上,就跑得沒影兒了,我還納悶呢,就把那份檔案拿了過來,一邊看著賬單一邊拆,拿出來一看。

我呆呆地坐在那邊,就這麼看著這份婚書,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實在想不明白,我一個十四歲的人,只是見過一面,何德何能?

店員見我久久沒有下筆,還以為我賬單查到不對勁了,急忙過來一起看,於是我和她就在那邊愣了許久。

“掌櫃......真是有好福吶......”

那店員笑了一聲,跑了。

於是我準備等人家上門的時候,親自退了這門親事。

不過人還沒上門,那大小姐就跑來了。

婚書不是她下的,是她父親下的。

那大小姐也是,不想結婚,就偷摸著跑出來了,結果沒地兒去,一來二回來了我這。

那天晚上,我還在查著賬單——日月閣一個月的賬單,疊的得有一個人那麼高。那小姐當時冷得不行,雙手縮在袖子裡,臉被凍的白裡透紅,在我店門口徘徊。

我當時也是無奈啊,把這大小姐請了進來,讓店員給她弄點暖身子的去了。

那大小姐一進來就扒扒給我說了一大堆話,先是跟我說那婚約在她這沒用,又是說讓我伺候好她。直到我說要把她爸叫過來,她就哭喊著求我不要告訴她爸,又說讓她幹什麼都可以,她就是不想結婚。

這姑奶奶我也是服了,我確實還真不能拿她怎麼樣。

不過幹什麼都可以這句話可是她自己說的,我當即就教她怎麼算賬單,把那摞得高高的賬單推給了她。

“要不......我還是結婚吧......”

我白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你爸怎麼想的,把一個十三歲的小屁孩配給一個十四歲的少男。”

“你什麼意思!你說誰是小屁孩呢!”

“就...就...就你還少男!我看你是......”萍語玥張目結舌,結巴半天,愣是沒說出半點話。一來,她想罵我,可惜她的教養讓她找不到這些詞彙;二來,我的相貌在同齡人中確實還算可以,“你就是頭豬!”

我輕笑了一聲。或許那時候,我還帶著些稚氣,不過仍藏不住父親調養來的、經營日月閣來的、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穩。

“好好好,大小姐要許配給一頭豬咯。”

“你!”萍語玥漲紅了臉,揮了揮拳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這句話,“說了不許提婚約!”

“好好,知道了。”

她在大堂耍脾氣,而我只是坐在前臺,默默算著賬單。

不知何時沒了動靜,反正當差最後一些賬單時,我帶些疲倦地抬起頭時,窗外已經有了一絲光亮,才發覺自己通了宵。

這才想起萍語玥,再一看,這大小姐趴大堂一個桌上睡著了,標準的課堂睡覺姿勢。

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那滿是稚嫩的臉龐隨著每一次呼吸輕微鼓動,粉中帶白,髮絲藏起了精緻的五官,似是怕美貌被外界所窺探。儼然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樣。

我搖了搖頭,上樓睡去了。

等我醒的時候,已經下午了,還是那店員來敲門我才醒的。

這店員,是叫“林雨汐”吧,我一般叫“林姐”。我父親剛開店的時候就聘請來了,是流浪來的,比我大個八九歲。父親讓她打雜,給她包吃包住,一個月一千。

她本是一個知識分子,只是無處施展,這金子反倒失去了光芒。第二年,國家開了大學,她本不想去的。

但父親鼓勵她去,她便去了。

自然是考上了,成了一名“大學生”。

不過她只要放假,就仍會回來繼續打工,但已經不再打雜了,工資也成了100一天。

店內的事情她能做的總是盡力去做——整理碗筷、清潔店鋪、招呼客人。明明身為一位尊貴的大學生,卻在店裡幹這些事情,絲毫沒有那些讀書人藐視一切、扯高氣昂的感覺。

父親走前把管教我的事情交給了她,那老頭子還以為我和以前一樣無所事事。她是監督我了,不過這監督似乎多餘了,她更多的還是讓我注意休息,甚至想接手一下我的工作。

揉著眼睛開了房門,我還是很疲憊。畢竟長期缺少休息可不是一次睡覺就能補足的。

“林姐,有什麼事嗎。”

“你!快去把我爸支走!”

剛開門就看到一個黑影竄了進來,隨後指著我,小聲命令道,這語氣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

林雨汐在門口補充道。

“萍國誠(萍語玥的父親)來找你了。”

我倒是真的不理解,我做了什麼,值得萍國誠把女兒配給我——也許是那天和我的談話。

他問我如今天下如何。

我只是回應了一句一成不變,甚至更爛——這是來店內的茶客經常交談的,我本人也有些見識。他沉思了許久,才繼續問。

假設再有一次“紅杆兒”,是否能夠解決現狀。

我就一開茶館的,哪知道這些。

“那得看你往哪走。”

“死路走了,還是死路。活路走了,也可能是死路。只有走對每一個分叉,才能走出去。”

茶水一杯接著一杯入喉,萍國誠沒有說話。許久後,一句“麻煩你了”,便帶著萍語玥走了。

直到許多年後,我站在萍語玥的墓前,才知道那句“麻煩你了”不單單是指萍語玥鬧出的事情。

萍國誠這次來,是來問他女兒在哪,看得出來他很著急,我本來想直接和他說就在店裡的,但想起昨天她哭鬧的樣子,我忽然有些不忍說。

他客套了幾句,便急匆匆回去了。

我也不好出口退婚約的事情,這件事也就暫時不了了之了,我有些頭痛。

重新坐在櫃檯前,我才想起昨晚的賬款還差一些,這時我才發現,桌上的這些賬款,早已被處理完了。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絕對不會是店裡任何一個員工的字,唯一的可能就是萍語玥。

驚訝之外,倒還有些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