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此刻留雲莊後院的生雲軒,燈火通明,除了後簷下的一扇偏窗未關,其他的門窗緊閉,下人們都已經被屏退了,所以顯得靜悄悄的。

雲季牧坐在海棠雕木的圈椅之上,下首便是紫毫和陳墨,紫毫隨身的小童也被叫退,因此古硯便留在一側照看。雲篆和青螺坐在他們對面,只等著紫毫開口。眾人都這樣靜默著,屋內暗處有一點隱隱的火光,散發出一律清幽的香氣。雲篆知道,在那裡供奉著亡母丁筠的牌位,所用的香火中新增了竹葉,是日夜不能斷的。

就這樣過了約有一刻鐘,紫毫尚未開口,眼中已經泛起淚光,道:“我的出生就是一場孽緣。”

雲篆聽了,心中不忍,道:“你好好的一個人,不要總是這樣講,無端腌臢自己。”

紫毫道:“我的母親本是一戶普通漁家的女兒,我外祖母精通文墨,又擅長音樂書畫,從小就教母親讀書識字,雖然家庭並不殷實,但是一家人父慈母愛,也算美滿。我母親年滿十六那年,漁村正鬧洪災,又趕上兵亂,我的外祖一家人攜帶行裝,背井離鄉,一路逃荒。一日,途徑一處,我母親竟然被林公寨的賊人擼劫而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心急如焚,四方打聽,幸好求得一名武藝高強的俠客,那人是外祖母的故舊,隻身闖入匪寨,將母親解救出來。母親受劫多日,早在寨中受了賊人羞辱。”

雲篆、青螺、古硯本為得救一事鬆了一口氣,但聽到此處,不由地怒恨交加。青螺雙手絞在一起,雲篆更是手指抓住桌案,只聽得滋滋的聲音。

“母親回來,心有餘悸,日夜難安,常常被噩夢困擾,不久之後就生了一場重病。外祖母只得請了郎中來瞧病,如同晴天霹靂,這才得知母親已經身懷有孕。母親幾番尋死,都被外祖母攔了下來,外祖母說,死之容易,生之困難,可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母親聽了才去了尋死之心。外祖父氣憤不過,報了官府官府不加受理,只得隻身去林公寨說理,卻被打了回來。外祖母外祖父一家人哭天喊地,只覺得天地無情至此,江湖遠大,無處安身。”

雲篆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紫毫所言的“孽緣”是何緣由,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紫毫撕破了面目面板而展露出來的血淋淋的內心和來路,不禁有些心痛,眼中忽然就覺得眼前的燭火朦朦朧朧的。他不由地抬起手揉揉眼睛,這才發現身邊的青螺早就是淚流滿面了。

“我出生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風大雨大,一家人找不來產婆。母親疼得死去活來,中途暈死過幾回,幸好在鄰居大嬸的幫助下,才終於生下我。我的外祖母常說我的出生就是受苦的一生,因此給我起了一個名字‘亦苦’。就在眾人以為肯受苦肯吃苦就能平安下去的時候,林公寨的人出現了,他們一出現,就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給搶走了。原來自從外祖父上林公寨去評理,林公寨就派了人監視一家人的行蹤,直到得知母親生下一個兒子之後,他們就把我要搶奪回去。外祖母氣不過,便寫了一封書信,寄給在武當山學藝的故友,請他下山援助。母親尚在月子中,日日痛苦流涕,有一日趁外祖母不注意,自己一個人居然偷跑出來,尋到林公寨,苦苦哀求,求得寨中收留以便能時時照顧我。”

悲慘的回憶讓紫毫痛斷衷腸,一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由於氣息不穩,一下子便咳嗽得喘不過氣來。雲篆起身低下身子,一手從懷中拿出手帕,輕輕地拭去他的淚水,一手輕撫著紫毫的胸膛,幫他理氣。雲篆自小缺少母親的疼愛,此刻的心裡如同打翻了調料瓶,鼻子裡一陣酸,一陣苦,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故意扭轉頭,不忍紫毫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

紫毫喘了好一陣,才又道:“母親甘願留在林公寨,外祖父外祖母也勉強不得,只能不時到林公寨加以探望。我爹就是林公寨的寨主,我雖然不是我爹的長子,但打小就是混世魔王,在寨中天不怕地不怕的,為此我爹總是誇口我這樣的脾性,才最像他。母親雖在我身邊,卻根本教養不了我,我每日裡就跟著寨中的人調皮搗蛋,偶爾玩乏了才在她那裡住一晚。我每次過去,母親都格外開心,變著法兒要給我做些好吃的,她煮的陽春麵尤其好吃。母親總是叫我我的乳名亦苦,我那時候不懂,覺得這個名字又難聽有拗口,只是看她日日照顧我,也不好駁斥她,後來聽得煩了,便更少去了。我倒是常常到我爹那裡去,雖然上頭有兩個哥哥,但我爹還是偏愛我,每日早上帶我練功習武,舞槍弄棒,高興的時候,哈哈大笑著說我就是林公寨未來的繼承人。這樣的話,一時還不覺得,但時間一長,寨子中就有了很多流言蜚語,只是那個時候我才不過五六歲的年紀,並不察覺。直到我到母親那裡去的時候,才發現母親手臂青腫,顯然是被人虐待,一怒之下,我便把整個寨子都搞得翻天覆地,要找出來對我母親下狠手的人。肯定是大娘等人見我在我爹面前得臉,就背地裡作踐母親。我吵到寨上,本想父親能為我打抱不平,卻不想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被我爹甩了兩個大耳刮子。我跑到母親那裡,恨恨地責怪她不思進取,只配被人欺負,她抱著我哭得不休,卻始終不辯解一句。我賭氣就留在母親那裡,好幾日不見人影,我爹反而尋我來了,他好言相勸,母親居然也難得從中勸和,我們父子才重歸於好。母親被接出下人的居所,我爹新安排了房子給我和母親居住,有時候也常過來小坐片刻。我爹有時候會帶著我進入祖堂,教我各種祖傳的本領,在那裡有很多新奇的東西,有木製和鐵製的機關,有稀奇古怪的武器工具,父親覺得我很有天賦,還教我輕功、倒掛、平衡、縮骨各種武術技巧。有時候,外祖父外祖母也會到寨子中來,外祖母擅長書畫樂器,總給我帶個竹簫、口哨的,我也是一時玩玩,淺嘗輒止。外祖母見我們吃穿豐實,說雖然身處草莽之地,好歹總算苦盡甘來,也替我們高興。再後來,母親又懷孕了,這一胎,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我上有兩個哥哥,並無姐妹,我爹初得掌上明珠,甚是高興。只是母親當年月子中悲苦勞累,身體底子受了損害,生下這一胎,身體每況愈下。寨中眾人伺候並不體貼,外祖母得了我爹的允准,接了母親和妹妹下山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