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眼見華山派的兩人倒地不起,四肢抽搐,嚇得一鬨而散。

卓青颺見那女子行事詭異,匪夷所思。華山派的弟子不過只是與她口角幾句,竟然就被毒成這副模樣。而那女子竟然輕蔑一笑,便要離去。

卓青颺躍窗而出,攔在當路,道:“姑娘,你未免心腸太狠毒了些。”

楚雲夢打量他一下,見他戴個斗笠,風塵僕僕的樣子,嫣然一笑道:“姑娘樂意。”

卓青颺道:“速速交出解藥。”

楚雲夢道:“你是什麼人?要你多管閒事?”

卓青颺道:“他們不過只是與你爭辯幾句,你就把他們毒害成這個樣子,你於心何忍。姑娘,聽在下一句勸,你交出解藥,饒他們一命吧。”

楚雲夢嘿嘿冷笑一聲,道:“你這小道士,我說你真應該拔光頭髮,當個普度眾生的和尚。”

卓青颺聽她出言嘲諷,道:“他們兩人命在頃刻,你就不怕華山派找你報仇嗎。”

楚雲夢俊眉一立道:“華山派輕薄於我,我只是小小的懲誡一下他們。別說他們兩人,就是華山派人人在場,姑娘我也沒什麼好怕的。”

說話間,只見人群中走出一人,四十多歲,峨冠博帶,眉目如湛,手搖一把摺扇,相貌甚是儒雅。後跟著六七和華山派相同衣色的年輕弟子。那儒雅的中年人,氣度不凡,一見兩名弟子躺在地上,口中荷荷有聲,一揮摺扇,瞬間點中中毒者身前各大穴道,減緩氣血交流,朗聲道:“華山派駱飛蒼敬請賜教。”說著摺扇一合,向前推去,直點向楚雲夢身後長強、命門、中樞、靈臺、風府諸穴。

卓青颺見那人出手大開大闔,出手便旨在拿住那督脈要穴,招式看似樸素,但卻光華隱隱,頗有宗師風範。駱飛蒼本是讀書出身,只是多年來屢試不中,心灰意冷,遊覽太華山的時候看透塵世,拜入華山門下,棄文學武,卻出人意料,大有所成,加上學貫今古,智謀無雙,更成了華山新任掌門人,道號飛蒼真人。

楚雲夢聽見身後疾風襲來,回身掣劍招架,但還是周身被扇子流光籠罩。楚雲夢左手向腰間一伸,本想摸出暗器,不料駱飛蒼摺扇更快,直打在楚雲夢腕骨之上。楚雲夢“哎吆”一聲,右手收劍一揚,一團紫煙猛然朝著駱飛蒼臉上飛去。

卓青颺叫一聲:“小心有毒。”

只見駱飛蒼摺扇展開,反手擋在口鼻之處,向後退卻幾步,使出一招“雄風萬里”,摺扇朝外一揮,只見風盈滿袖,草木折腰,那團紫煙被袍袖鼓盪的清風一吹,反逼向楚雲夢。楚雲夢雖然服有解藥,不懼毒煙,但還是被袖風掃到,一跤摔倒在地。

駱飛蒼合上摺扇,喝道:“交出解藥,饒你一命。”

楚雲夢倒在地上,仰望著他,忍著痛,嬌嗔道,“你摔斷了我的腳,站不起來了。好吧,我服輸了,解藥在這裡,你過來拿。”

駱飛蒼上前幾步,伸手去接。只覺藍光一閃,幾隻細若飛蚊的銀針筆直朝著自己雙眼射來。那中年人忙向後躍去,又見一劍凌空斜刺過來,那幾只飛針便撞到劍身,紛紛釘在地上,針鼻藍光悠悠,一看就是餵了劇毒。駱飛蒼落在地上,心有後怕,真不知那女郎出手快捷,是從何處射出銀針。

又見江風過處,剛才那個頭戴斗笠求取解藥的青年仗劍指住那女郎喉嚨,心想這青年撥飛銀針,長劍之快,出手之準,真乃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自己若再年少十歲,怕是也絕非其對手。那青年正是卓青颺,卓青颺常年在西北邊陲之地,邊陲苦寒,或是雪域皚皚,或是大漠風黑,雙眼已然十分敏銳,他見那女郎口上雖然服輸,但是右手手指蓄勢待發,料得她暗器出手,便出劍抵禦。

楚雲夢瞪他一眼,道:“你又多管閒事。”

華山派群弟子紛紛拔出長劍,團團圍住楚雲夢。駱飛蒼走上前來,向卓青颺道一聲:“多謝勇士出手相助。”

卓青颺收劍斂手道一聲:“在下崑崙派卓青颺,見過華山掌門。”

駱飛蒼點下頭,“嗯”的一聲,忽然摺扇脫手而出,朝著楚雲夢飛過去,點中其胸前膻中穴,又反彈回自己手中。楚雲夢被點中穴道,呼吸不暢,倚在地上一動不動。駱飛蒼從一名弟子手上也取出幾隻銀針,直插入楚雲夢眉心,道:“我這也是毒針,叫做臨淵針。這隻銀針所喂之毒甚為奇特,無色無味,兩個時辰之後便會發作。對了,你知道這針為什麼叫做臨淵針嗎?華山險峻,登峰俯瞰,如臨大淵,只會讓人心慌意亂,戰戰兢兢,最終狀若癲狂,眼鼻潰爛,衰竭而死。你此刻是否覺得眉心已經有些癢了。”

卓青颺見這華山掌門所行也甚為毒辣,道:“前輩……”

駱飛蒼明知他的言語,揮扇擋住他,說道:“這個才叫做以毒攻毒。”

楚雲夢倒在地上,只覺得眉心微微癢痛,雖然運氣周身未見不適,但還是心中悸動不安,出聲道:“我腰間的荷包中便是解藥,不需內服,只需輕嗅。”

華山派弟子長劍挑起荷包,開啟一看,果真有一個小小的盒子,甚是精緻,裡邊放著一枚黃色的藥丸,忙拿去給中毒的師兄弟。那兩人嗅了兩下,只覺淡淡花香沁人心脾,隨即口水、鼻涕、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散發著一股腥臭氣味,繼而開始不住嘔吐。

楚雲夢道:“那我的解藥呢?”

駱飛蒼閒庭信步,道:“不急,距離兩個時辰還早得很呢。”

眼見兩名弟子一時吐乾淨,神智恢復正常,這才上前拔出楚雲夢眉間的銀針,出手解開她的穴道。楚雲夢站起來,一伸右手,道:“解藥給我。”

駱飛蒼狡黠一笑,道:“我點中你的膻中穴,又用針刺你前額陽白、魚腰、攢竹穴,你感覺到癢,並非中毒,而是氣行不暢的緣故。至於臨淵針嘛,我不過信口胡謅的,看起來效果還不錯,等我回去好好鑽研一下。”

卓青颺和楚雲夢都是一愕,均沒想到這華山掌門煞有介事,堂而皇之,竟然是信口胡說,故弄玄虛。卓青颺愕中有喜,而楚雲夢則是愕然含怒,說道:“華山派果真是老謀深算,小女子先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推開人群,飛步遠去。

崑崙和華山都是名門大派,又是道家一脈,駱飛蒼與卓青颺道罷寒暄,道:“我有一事還想不明白。這瀟湘門歷代行醫,為什麼這個女子卻是周身是毒。”

卓青颺沒有聽過瀟湘門,道:“駱掌門,這瀟湘門是什麼門派?”

駱飛蒼道:“洞庭神醫撼岳陽,梅家有門名瀟湘。瀟湘門,實際上並不能稱為一個門派,而是一個家族。岳陽梅家,歷代行醫,妙手出神入化,名動瀟湘。其中更有一位前輩潛心醫術,已臻化境,據說送去救治的人只要有七口氣,便足以救活續命,為此得了一個外號‘七口回春’。這家族流傳百年,醫術向來只傳男不傳女,以免神術外洩。由於百年來男丁較多,也總要推舉掌管家族的領袖,定下長幼尊卑的次序,族奉祖宗牌位的祠堂名為‘瀟湘祠’,於是武林人便把梅家喚作瀟湘門。”

正說著,只見一條大船在浩浩蕩蕩的漢水中落帆靠岸。卓青颺還沒見過大船,只見三支桅杆,上掛白帆,寬闊的甲板上男女婦孺,扶老攜幼,乘坐著上百人,魏老伯的小漁船與之對比,相差懸殊,高下立判。

華山派和卓青颺要去趕船,便彼此道別,各自回到暫息之處整理行囊,赴船而去。卓青颺拿了行李包袱,飛身趕往渡口,碼頭上販夫走卒、農商漁樵,水洩不通,人聲鼎沸。卓青颺見秋水長天,沙鷗翻飛,大船上走下一行十數人,起先便是一位年輕公子,長身玉立,俊眉修目,頭上用一支白玉簪子冠著頭髮,穿著一身白色藍雲紋長袍,丰神俊朗,逸興遄飛,看起來還要比自己年輕一些。隨他下船的還有一名年齡相仿的書童,眉目俊雅,也是身穿白色綢緞,腰間懸著一柄古意盎然的短刀,與那公子,立在碼頭,指看群山。身後又有一人,已是中年,面容黝黑冷峻,唇上續著短鬚,手握短刀,正在指揮其餘眾人挑擔抬箱,穩步下船。

這一行人,人才傑出,聲勢浩大,一下船便奪去了人眾的目光。卓青颺這一路遇騎驢喬老,救菱蝠盜俠胥子明,力戰鴛鴦刀周全峰夫婦,窺渭水河畔密謀炸谷的莊主,識華山派諸人,加上西北縱橫多年,但卻還沒有一人如這位下船的公子一般,溫文爾雅,氣度華貴,餘人與之相比,就像群星比於明月,礫石比於珍珠。那一行人從卓青颺身畔走過,卓青颺見那箱子顏色如銅,紋理如雲,綴著金鎖。卓青颺並不認識那是香樟木,只聞到淡淡香氣,頓時覺得清涼透頂,神清氣爽。那行人登岸後去船換馬,朝著南方矮山而去。

卓青颺剛登上船,遠遠看見華山派眾人也正朝著渡口走來。忽然十幾匹馬從南方奔來,甚囂塵上,馬上乘著的盡是玄色衣著的殺手。為首的竟是去而復返的楚雲夢,身側跟隨著一名男子,頭髮焦黃,兩眉低垂,一臉愁苦。楚雲夢一指華山派諸人和卓青颺,就見眾人跳下馬來,衝入人群。而那頭髮焦黃的男子更是飛上船頭,也不說話,赤手空拳直攻卓青颺。

船上舵手、乘客見到不測變生,四下呼喊,擁擠奔逃。卓青颺見那人出手並不高明,反手抽出寶劍遞出,一招“大道通天”,與之兩相交戰。而船下殺手也與華山派鬥在一起,眾人都各持兵刃,而華山派九名弟子手持寶劍,圍在華山掌門駱飛蒼的身畔,劍尖向外顫動,劍聲嗡嗡而響。華山腳下長有九棵蒼松,枝葉鋪天,長臂舒展,西風一吹,松林若吟,姿勢猶如迎客。華山派此招也是得名於此,名為“太華迎客”。

崑崙和華山,雖同為道家玄門根基,但是武功各成一派。崑崙武學練到極致,諸如玉碎昆崗、天傾西北、絕頂風雷等絕學講究玄功綿亙浩瀚,出手剛猛無儔。而華山派武功講究相容幷蓄,內力精純溫厚,劍招奇詭險絕。當下船上船下動起手來,兩派武功竟如一時瑜亮,各擅勝場。

船上卓青颺一劍刺去,那焦發男子肉掌不敵,側身避開隨即飛起一腳,卓青颺回劍一擋,躍起拍出一掌“雪擁藍關”,雄厚掌力直擊得那人後退幾步,摔倒在地。那人並不氣餒,翻身躍起,變掌為抓,飛身又戰,竟是隻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卓青颺見他不惜性命的進攻,十指凌厲,虎虎生風,被逼得退身幾步,左手一抓船帆吊索,凌空而起,居高臨下,劍招點點,恍若風中亂雪,刺向那人身前要穴。

船下華山派諸位弟子,一招太華迎客使罷,敵退各個方向的攻擊,便或躍或伏,或屈或伸,細看或兩兩成對,亦可三人一組,劍招組合,陣勢變幻。這陣法是華山掌門駱飛蒼的得意之作,此招名為“氣象萬千”,意為陣法莫測。起先中毒的兩人功力未復,駱飛蒼便一把摺扇予以護助。玄色服裝的殺手圍住華山派,不斷遊走,不敢輕易出擊。駱飛蒼道一聲:“迴風落雁。”眾弟子回身躍出,猶如梅花初綻,朝著身後方位飛出,仗劍反刺,或有得手便即躍回,或未得手劍尖直抵地面,彈回原地。此下兔起鶻落,竟然刺傷幾名玄衣殺手。那些玄衣殺手見劍陣難破,各自掏出一支短短的竹笛,銜在口中向外一吹,只見墨色濃煙迅速瀰漫開來,華山派頓覺涕淚橫流,睜不開眼睛。

而船上卓青颺正與焦發男人鬥得激烈,只見楚雲夢從碼頭一躍而上,身法翩翩,伸出一掌直攻卓青颺面門。卓青颺只得雙腳攀住雲帆,騰出左手在額前擋住楚雲夢的掌法,凌空曲肘反拍,將楚雲夢拍在甲板上。忽覺掌心一痛,反手一看,只見掌中一個針孔,淤黑的血從手中滴下來。

楚雲夢拍手喜道:“大哥,他中了我的烏頭針。”

卓青颺只覺得手掌疼痛,隨即便半臂麻木,心道:“這烏頭針必定是毒針之類,得快快擊敗對手,逼要解藥。”

卓青颺從桅杆上快步滑下,右手一揮,連刺十三劍,那焦發男子側身躲避,無奈那十三劍迅捷無比,前胸後背被刺中五下。卓青颺一劍封住那男子的咽喉,道:“交出解藥!”說完這句,只覺心慌意亂,頭暈目眩,眼前疊影重重,雙耳也彷彿聽不到江浪群鷗的聲音,沒想到這毒針的毒性行得這麼快。

那男子雖被制服,但是看見卓青颺毒性已發,右手一揮,五指登時在卓青颺頸上劃出五道血痕。卓青颺用劍撐住甲板,力圖不要倒下,但是腳底輕浮,搖搖欲墜。卓青颺胸前被那男子一腳踢中,連人帶劍直墜入江中。那男子見他摔下江河,掏出毒鏢便要飛射,好完全置他於死地。

就在這危急關頭,岸邊水埠,青石階上,一個身穿青衣的姑娘,飛身涉水,救起卓青颺,反掌灑出一股藥粉,那藥粉甚為苦澀,讓人聞之慾嘔。藥粉散去,焦發男子和楚雲夢只見江畔人煙如織,卻找不到那青衣女子的蹤跡。楚雲夢回身一看,華山派眾人被毒煙困住,萎靡不堪,想起被那華山派的輕佻小子調戲,又被華山掌門用計戲弄。便走上前去,找到那位調戲自己的華山弟子,抽出短劍,一劍刺入那人腹中。駱飛蒼怒恨交加,卻使不出內力,沉一口氣道:“你這妖女,不得好死。”

楚雲夢一腳踢翻駱飛蒼,吩咐手下全都綁了,押往山莊。隨即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秋風微冷,漢水瑟瑟,岸上只有那華山弟子倒在地上,杏黃色的飄巾和衣袂在風中飛舞……

卓青颺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隱隱月光從窗格射入房間。他支起身來,手掌已經貼了一劑膏藥,環顧四周,脖子也十分疼痛。那是一件簡易的草屋,像是年久失修,屋頂茅草東拼西湊,月色從縫隙中灑下來,落成一道道光束。門窗破敗,山野的夜風吹進來,卓青颺有些寒意。床頭有一木案,案上放著星月劍。而斗笠、面巾和包袱裡的衣襪晾在一側,卓青颺看得仔細,那殘破的衣服竟然還被細密的針腳縫了補丁。而喬老所贈的那本《道德真經》也被一頁一頁晾乾了,壓在劍下。案前放著一張矮凳,凳上一碗褐色的湯,碗下一張草紙,寫著:“醒來即飲”。

卓青颺聽見窗外響動,起身下床,雙腳依然有些麻木,只得扶住木案,撐著身體,探身朝窗外望去。空中一輪明月將滿,灑得清輝滿地,四面院牆磚瓦殘損,院內土地上落滿了枯葉,蟲聲唧唧而鳴,有一女子正面南坐在院中,手中穿梭,機杼聲聲。

卓青颺見那人一頭黑髮用一支翠玉簪子綰住,長髮沿著潔白如玉的脖子,垂在清瘦的背上,身穿著一件半舊的綠色衫子,衫子下襬像是繡著一枝含苞未放的梅花,老樹虯枝,疏影橫斜。不知為何,卓青颺只是見了那女子背影而已,卻感到寧靜平和,彷彿那淡淡月色籠罩下的女郎就如傳說中崑崙雪巔步下凡間的仙女,聖潔光輝,身姿動人。他忽然覺得這山野陌鄉、殘垣斷壁也頓時親切了起來。他端起矮凳上的湯藥,一飲而盡,心中愉悅,竟恍然不覺得苦口。

卓青颺回身躺在床上,輾轉不眠,並無睏意,反覆品味,口中竟越發嚐出了許多蜜意。思之念之,蕩然於胸,憂之樂之,悸動於心,猶如春潮帶雨,猶如花木萌發,猶如冰雪煥然,又猶如桃李芳菲。卓青颺心緒不安,不知道是毒性發作,還是患得患失,當下坐在床上,默唸心法,運起功來。